——《金刚经》探微之八
济群法师
菩萨行者的核心任务,是帮助一切众生破迷开悟,解除烦恼,最终入无余涅槃。在此过程中,自己首先要成就解脱。否则,即使有心利他,也是无能为力的,是为“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”。
前面说到,如果菩萨有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四相,就不是合格的菩萨。其实,不仅菩萨行者要断除四相,声闻行者也不例外,否则就无法解脱。如果说解脱是三乘修行的共同目标,那么,证悟无我则是解脱的核心任务。
因为我执是凡夫人格的所依,也是生死轮回的根本。有我执,才有烦恼,才会造业,进而流转生死。只要这个“我”还在,不论做多少善行,修什么法门,都是不能解脱的。
在“诸行无常,诸法无我,涅槃寂静”三法印中,无我才是佛法有别于其他一切宗教、哲学的不共所在。因为涅槃是印度很多宗教共许的,只是和佛法的内涵有所不同。至于无常,认同范围更为广泛。除了宗教和哲学,科学发现也在不断印证这一规律。但惟有佛法提出“无我”,而其他宗教或相信灵魂,或认可神我,或信仰上帝,不论表现形式如何,都是有我而非无我的。
那么,《金刚经》是怎样讲述无我的呢?
1.无我度化众生
须菩提!菩萨亦如是。若作是言:我当灭度无量众生,则不名菩萨。何以故?须菩提!实无有法名为菩萨。是故佛说:一切法无我,无人,无众生,无寿者。须菩提!若菩萨作是言:我当庄严佛土,是不名菩萨。何以故?如来说庄严佛土者,即非庄严,是名庄严。须菩提!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,如来说名真是菩萨。(第十七究竟无我分)
以上引文出自“究竟无我分”。在此分的开始,须菩提再次提出了开篇那个问题,即“云何应住,云何降伏其心”。关于此,佛陀的回答是——“实无有法,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”,并反复强调了这个回答。所以此分名为“究竟无我分”。进一步说明,通达无我才是检验菩萨真伪的标准。
“须菩提!菩萨亦如是。若作是言:我当灭度无量众生,则不名菩萨。”在这段开示前,佛陀说到“所言一切法者,即非一切法,是故名一切法”,接着告诫须菩提说:菩萨也是这样的,如果说什么“我要灭度无量无边的众生”,就不能称为合格的菩萨。因为有这样一种认识,就说明他尚未摆脱我执,才会觉得是“我”在度化众生,也觉得有众生可以被“我”度化。当然在世俗意义上,的确有菩萨在度众,也有众生可度。但在究竟意义上,菩萨和众生都是因缘假相,其本质都是空性。在空性层面,菩萨和众生是同体的,无二无别,没有能度,也没有所度。
“何以故?须菩提!实无有法名为菩萨。”为什么这样说呢?因为并没有什么法叫作“菩萨”。从空性而言,菩萨也是假名安立的。就像世间的各种身份,只是因缘和合的现象,并非固定不变的存在。
“是故佛说:一切法无我,无人,无众生,无寿者。”所以佛陀说,一切法其实都没有我相,没有人相,没有众生相,也没有寿者相。从世俗谛看,大千世界乃至芸芸众生都是有的。但在空性层面,这些差别相只是幻影,了不可得。
“须菩提!若菩萨作是言:我当庄严佛土,是不名菩萨。”佛陀接着对须菩提开示说:如果菩萨说什么“我要庄严佛土”,就不能称为合格的菩萨。因为菩萨庄严佛土只是从慈悲心出发,是自然而然的担当,其中没有我,也没有我所。如果觉得有个“我”在庄严佛土,或是觉得有个佛土被“我”庄严,就陷入了我法二执,最多只是人天善法,并不是菩萨的境界。
“何以故,如来说庄严佛土者,即非庄严,是名庄严。”为什么这么说?如来所说的庄严佛土,本身就是因缘和合的假相,不过是安立了“庄严佛土”这个名称而已。
“须菩提!若菩萨通达无我法者,如来说名真是菩萨。”须菩提!只有当菩萨通达了无我法,成就了无所得的智慧,了悟到佛土的本质是空性,乃至万法的本质都是空性,不觉得有我在庄严佛土,或是有佛土被我庄严,如来才会认为,这是合格的菩萨。因为没有执著,才不会有好恶分别,有亲疏取舍,这是菩萨和凡夫的根本区别所在。
须菩提!于意云何,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,我当度众生。须菩提!莫作是念,何以故?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。若有众生如来度者,如来则有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。须菩提!如来说有我者,则非有我,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。(第二十五化无所化分)
以上内容出自“化无所化分”,进一步说明,在如来的境界中,其实并没有什么众生可度。虽然如此,他依然殷勤地度化众生,毫无疲厌。作为凡夫,我们的行为总是偏于一边。在庄严佛土时,或落入常见,认为有实实在在的佛土可以庄严,从而被境界所转;或落入断见,认为既然没有什么佛土可庄严,就不需要做利他事业了。而菩萨既不落于常见,又不落于断见。在庄严佛土的同时,了知佛土的本质是空;在度化众生的同时,了知众生的本质是空。虽然了知佛土和众生的空性本质,又能了知一切缘起的显现。看到众生在轮回中痛苦挣扎,不是漠然以对,而是在悲心驱动下广泛度化众生,不舍一人。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,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,我当度众生。须菩提!莫作是念。”佛陀问须菩提:你是怎么看待如来度化众生这个问题的呢?接着开示说:你们不要觉得,如来会这样想:我要度化众生。如果有这样的想法,就是执著有真实的我,也有真实的众生可度,并不是如来的境界。所以佛陀再次强调说:你们不要有这样的想法。
“何以故?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。”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呢?因为在如来的境界中,并没有所谓的众生,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众生是如来度化的。菩萨既看到众生的本质是空性,也看到众生和自己本是一体。如果觉得在自己以外有真实的众生可度,就是把自己和众生对立起来。
“若有众生如来度者,如来则有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。”如果觉得有什么众生是如来度化的,那就是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。如果有我相乃至寿者相,就是凡夫而不是如来了。我们平时做利他的事,会觉得自己在帮助某些人,或觉得某些人受到自己的帮助,就会被四相困扰,拿不起也放不下。如来虽然在缘起层面看到众生在轮回中受苦,从而施以援手,救苦救难,但在空性层面,是不觉得有众生可度的。
“如来说有我者,则非有我,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。”如来为佛陀自称,但这只是一个假名安立的“我”。在缘起的层面,佛教并不否认这个生命现象的存在,也会运用“我”或“众生”等概念来说法。事实上,每个生命的存在,都可以说是“我”的表现形式,但这只是缘起假相。如来所说的“我”,并不是真有那么一个独立存在、固定不变且可以主宰的“我”。凡夫因为不了解真相,总是误以为其中有一个“我”。在《唯识三十论》中,开篇就是“由假说我法”,告诉我们,圣教所说的“我”,只是说法的方便;而凡夫认为的“我”,是一种迷妄的错误执著。二者是完全不同的。
2.无我修习忍辱波罗蜜
须菩提!忍辱波罗蜜,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。何以故?须菩提!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,我于尔时,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。何以故?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,若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应生嗔恨。须菩提!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,于尔所世,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。(第十四离相寂灭分)
在“离相寂灭分”这段经文中,佛陀以自己过去生中修习忍辱波罗蜜的经历说明,唯有无我,才能成就忍辱的修行。
“须菩提!忍辱波罗蜜,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。何以故?”忍辱波罗蜜,为菩萨道六个主要修行项目之一,其他五项分别是布施、持戒、精进、禅定、般若,又称六度、六波罗蜜。佛陀告诫须菩提说:即使对忍辱这样艰难而充满考验的修行,如来同样认为,并没有什么是忍辱波罗蜜。为什么这么说?因为忍辱的本质也是空性。能忍的人,所忍的事,都是因缘假相,是了不可得的。如果觉得有什么需要忍受,就像世人为了某种目的而隐忍那样,什么“忍是心头一把刀”,什么“小不忍则乱大谋”,并不是佛法的修行,更不是菩萨的境界。那种忍只是压抑或委曲求全,往往会带来各种副作用,并在忍到一定限度后集中爆发。
“须菩提!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,我于尔时,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。”接着,佛陀以自己过去生的经历,向须菩提开示佛教中忍辱波罗蜜的修行。佛本生故事记载,佛陀因地曾为忍辱仙人,在山林修道。某日,歌利王带着大队人马进山打猎,还有很多后妃和宫女跟随。午后,歌利王因打猎疲累而睡着了,醒来发现,他的后妃宫女都围绕在忍辱仙人身边听法。歌利王质问仙人说:“你证悟了什么果位?”仙人说没有。歌利王又问:“既然你没有证果,看到这么多美女是否动心?”仙人也说没有。歌利王觉得他在撒谎,大为震怒,用剑依次砍下忍辱仙人的手脚。面对如此残酷的暴君,忍辱仙人并没有心生嗔恨。之所以能这样,因为忍辱仙人已经断除了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。
“何以故?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,若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应生嗔恨。”为什么说忍辱仙人已经没有我相乃至寿者相呢?道理很明显,当他被节节支解时,如果还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必然会心生嗔恨。就像凡夫那样,不必说节节支解,哪怕毫发无损,只是被人骂了一声,说了一句,也会怀恨在心,充满怨怼,久久不能释怀。正因为忍辱仙人已经证悟无我,不再执著这个色身为“我”,所以才能在面对如此巨大的考验时,安然接纳,不为所动。
“须菩提!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,于尔所世,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。”佛陀继续对须菩提开示说:我还想到自己在过去五百生中,都曾作为忍辱仙人修行。在那时候,我已经没有我相乃至寿者相,所以才能圆满忍辱波罗蜜。所以说,真正的忍辱是“忍无可忍”。这不是说,忍到极致已经没办法再忍了。而是因为看清诸法实相,发现一切了不可得,根本没什么需要忍受的。换言之,只要觉得有个“我”在忍,或有件事需要忍,就没有圆满忍辱的修行,也不是忍辱波罗蜜。
3.通达无我不受福德
须菩提!若菩萨以满恒河沙等世界七宝布施,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,得成于忍,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。须菩提!以诸菩萨不受福德故。
须菩提白佛言:世尊!云何菩萨不受福德?
须菩提!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著,是故说不受福德。(第二十八不受不贪分)
在“不受不贪分”中,佛陀通过校量,也就是比较的方式,为我们说明了无我的功德。
“须菩提!若菩萨以满恒河沙等世界七宝布施,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,得成于忍,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。”这一部分是以布施功德和通达无我进行校量。我们知道布施会招感无量福德,而且这里所说的不是普通布施,是以充满恒河沙数世界那么多的七宝用来布施,其福德之大,实在难以想象。但即使这样,只要有人了知一切法无我,安住于此,那么成就这一智慧获得的功德,将超过以恒河沙等世界七宝布施的福德。这里所说的“忍”,即成就法空的智慧。因为七宝布施的福德再大再多,终归是有漏、有限的,而成就空性慧将究竟解除生命中的迷惑烦恼,这是任何外在福报不能比拟的。用现在的话说,二者根本就不具有可比性。
“须菩提!以诸菩萨不受福德故。”为什么了知一切法无我的功德有这么大?佛陀告诉须菩提说:那是因为菩萨已经证悟空性,所以不贪著任何福德。无论世间还是出世间的一切,菩萨都视如浮云。因为不贪著,就不会有任何挂碍,从而成就广大无边的功德。而凡夫心的特点是有所得。有得,则必然有限,也必然有失。
“须菩提白佛言:世尊!云何菩萨不受福德?”须菩提向佛陀请教说:为什么菩萨能不贪著福德呢?
“须菩提!菩萨所作福德不应贪著,是故说不受福德。”佛陀告诉须菩提说:菩萨已经了解到贪著的过患,不论对善行招感的荣华富贵,还是对禅定成就的微妙禅悦,都能不为所动。更关键的是,菩萨已经证悟空性慧,所以具备不贪著的能力。这里的不受,并非不拥有或不受用,而是不贪著。就像《维摩诘所说经》中,维摩居士“虽处居家,不著三界;示有妻子,常修梵行;现有眷属,常乐远离;虽服宝饰,而以相好严身;虽复饮食,而以禅悦为味”。也就是说,不能从拥有什么来判断受还是不受。
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到,《金刚经》反复提及四相,告诫我们要“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无寿者相”。其实,四相都是我相的不同表现方式。凡夫之所以为凡夫,就是将身心内外的种种执以为“我”。其实除了因缘和合的假相,哪有什么独存、不变、可以主宰的“我”呢?乃至大千世界的一切,都是缘生缘灭的,不具有固定不变的自性。
众生因为缺乏缘起的智慧,所以会在身心生起我执,在缘起现象生起法执,进而把自己和世界捆绑起来,为此欢喜为此忧。《三主要道颂》中,将我执比喻为铁网——“难阻业绳紧密系,投入我执铁网孔”。其实,并不是谁把我们绑在轮回中,捆绑我们的,正是自己的无明和执著。
因为无明,所以看不清生命和世界的真相,由此造业流转。在轮回的瀑流中,我们总是被挟持着,身不由己。佛法反复强调的无我,就是帮助我们解除捆绑,成就解脱,进而广泛利益众生。因为凡夫处处以自我为中心,处处想到自己的利益。面对他人时,或是有好恶亲疏的分别,或是有患得患失的考量,结果把自己越绑越紧。唯有证悟无我,才能破除自己和众生的对立,这也是利益众生必须具备的认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