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群法师
二、得法经过
得法,就是得到五祖的传承,与祖师心心相印。弟子遇到一位良师固然不易,但良师等待一个法器同样不易。禅宗传入中国后,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九年才等到二祖,其后的三祖、四祖都是一脉单传。那么,弟子众多的五祖又将如何传下这个法脉呢?
1.征选传人
惠能退至后院,有一行者,差惠能破柴踏碓,经八月余。
祖一日忽见惠能,曰:“吾思汝之见可用,恐有恶人害汝,遂不与汝言,汝知之否?”
惠能曰:“弟子亦知师意,不敢行至堂前,令人不觉。”
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:“吾向汝说,世人生死事大。汝等终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。自性若迷,福何可救?汝等各去自看智慧,取自本心般若之性,各作一偈,来呈吾看。若悟大意,付汝衣法,为第六代祖。火急速去,不得迟滞。思量即不中用,见性之人,言下须见。若如此者,轮刀上阵,亦得见之(喻利根者)。”
“惠能退至后院,有一行者,差惠能破柴踏碓,经八月余。”行者,居住佛寺但未剃度的修行人,惠能也是以行者身份在东禅寺修行。踏碓,就是舂米,运用杠杆原理,通过身体起落,让另一端的石头上下捶打,除去稻谷外壳。惠能见过五祖后,就退到后院。那里有位行者,安排惠能做些砍柴、舂米之类的粗活。这样过了八个多月。
“祖一日忽见惠能,曰:吾思汝之见可用,恐有恶人害汝,遂不与汝言,汝知之否?”有一天,五祖忽然去看惠能,对他说:我看你的见地不错,是个很好的法器,担心有人因为嫉妒而加害你,所以才没和你多说。你明白我的用心吗?
“惠能曰:弟子亦知师意,不敢行至堂前,令人不觉。”惠能回答说:弟子也知道师父的心意,所以不敢去问候,以免引起大家注意。
“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:吾向汝说,世人生死事大。汝等终日只求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。自性若迷,福何可救?”一天,五祖把弟子召集到一起,对大家说:世间的头等大事是了生脱死。你们每天忙来忙去,只知道培植福田,不求出离生死苦海。如果迷失觉性的话,福报又怎么救得了你们?这种情况,在不少学佛者乃至出家人中都很普遍,他们觉得成佛简直不可思议,还是培点福报、种点善根比较可行。五祖批评说,这是没出息的想法。因为世间福报是有漏的,哪怕攒得再多,在轮回中还是不能自主。禅宗的修行,是直接体认生命内在的觉性,这才是在轮回中自主、自救、自我解脱的能力。
“汝等各去自看智慧,取自本心般若之性,各作一偈,来呈吾看。若悟大意,付汝衣法,为第六代祖。”衣,即达摩传下的袈裟,以表师承真实无虚。法,传法以印证宗门心要。五祖接着宣布:你们各自回去看看自己的内心,从对般若自性的通达,各作一偈,拿给我看。如果谁能体悟祖师西来意,我就把衣法传给谁,使他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。
“火急速去,不得迟滞。思量即不中用,见性之人,言下须见。若如此者,轮刀上阵,亦得见之。”你们赶紧回去准备,不要拖延时间。但也不要思来想去,因为那是意识层面的分别,是妄想的产物,不是你的自家宝藏。见性的人,见了就是见了,没见就是没见,不是靠绞尽脑汁想出来的,而是内心自然显现的,想都不用想,当下现证。能够做到这样,即便在战场上冲锋陷阵,心一样历历分明地安住于觉性。反之,如果是从迷惑系统中想出来的,不管说得多么漂亮,都不是真货,所谓“从门入者,不是家珍”。
2.神秀作偈
众得处分,退而递相谓曰:“我等众人不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,有何所益?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,必是他得。我辈谩作偈颂,枉用心力。”余人闻语,总皆息心,咸言:“我等已后依止秀师,何烦作偈。”
神秀思惟:“诸人不呈偈者,为我与他为教授师。我须作偈,将呈和尚。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?我呈偈意,求法即善,觅祖即恶,却同凡心,夺其圣位奚别?若不呈偈,终不得法,大难大难。”
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,拟请供奉卢珍画《楞伽经》变相及五祖血脉图,流传供养。
神秀作偈成已,数度欲呈,行至堂前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,拟呈不得。前后经四日,一十三度呈偈不得。
秀乃思惟:“不如向廊下书著,从他和尚看见,忽若道好,即出礼拜,云是秀作;若道不堪,枉向山中数年,受人礼拜,更修何道。”是夜三更,不使人知,自执灯,书偈于南廊壁间,呈心所见。
偈曰: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
秀书偈了,便却归房,人总不知。秀复思惟:“五祖明日见偈欢喜,即我与法有缘。若言不堪,自是我迷,宿业障重,不合得法,圣意难测。”房中思想,坐卧不安,直至五更。
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,不见自性。天明,祖唤卢供奉来,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,忽见其偈。报言:“供奉却不用画,劳尔远来。经云:‘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’但留此偈,与人诵持。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。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”令门人炷香礼敬,尽诵此偈,即得见性。门人诵偈,皆叹善哉。
祖三更唤秀入堂,问曰:“偈是汝作否?”
秀言:“实是秀作,不敢妄求祖位。望和尚慈悲,看弟子有少智慧否?”
祖曰:“汝作此偈,未见本性,只到门外,未入门内。如此见解,觅无上菩提,了不可得。无上菩提,须得言下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不生不灭。于一切时中,念念自见。万法无滞,一真一切真,万境自如如。如如之心,即是真实。若如是见,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。汝且去,一两日思惟,更作一偈,将来吾看。汝偈若入得门,付汝衣法。”
神秀作礼而出。又经数日,作偈不成,心中恍惚,神思不安,犹如梦中,行坐不乐。
这一部分说明神秀作偈的过程。神秀是东禅寺的首座和教授师,所谓教授师,即禅宗丛林辅助方丈教化大众的人,在寺中地位极高,仅次于五祖。五祖公开征选传人,他是众望所归的接法者,一切似乎都已水到渠成。
“众得处分,退而递相谓曰:我等众人不须澄心用意作偈将呈和尚,有何所益?神秀上座现为教授师,必是他得。我辈谩作偈颂,枉用心力。”大众得知五祖的决定,退下后互相议论说:我们这些人无须煞费苦心地作什么偈呈给和尚了,有什么用呢?神秀上座现在是教授师,深得五祖器重,大众景仰,必定是他得法。我们就不要作什么偈颂了,枉费心机而已。在五祖的弟子中,神秀学修俱佳,又在指导大众修行,本该是继承衣钵的不二人选。在大家心目中,也公认他为法定继承人,没有与之争锋的想法。
“余人闻语,总皆息心,咸言:我等已后依止秀师,何烦作偈。”大众听了这番话之后,觉得有理,都把作偈的念头放下了,表示说:我们以后依止神秀上座修行即可,何必多此一举,费心作偈。
“神秀思惟:诸人不呈偈者,为我与他为教授师,我须作偈,将呈和尚。若不呈偈,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。”众人如此,神秀也觉得压力颇大,想着:大众都不呈偈给和尚的原因,在于我是他们的教授师,不愿与我相争。这样的情形下,我就必须作偈呈给和尚。如果不呈偈,和尚怎么知道我对佛法理解的深浅程度?再者,五祖已经发话,终不能无人应答。作为上座的神秀,此时的确是责无旁贷,否则对五祖和大众都难以交代。
“我呈偈意,求法即善,觅祖即恶,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?若不呈偈,终不得法,大难大难。”转念又想:我呈偈的目的,是为了得到和尚的点拨印证,这固然没错。可和尚有话在先,作偈似有争夺祖位之嫌,如此看来就颇为卑下,和以凡夫心争夺祖位有什么差别?但是,如果我自诩清高而不作偈呈给和尚,终究不能得到和尚印证及传法。这件事实在让人左右为难,不知如何进退。这一段犹豫的过程,也可看出神秀确实没有见性。没有见性,是以不敢承担;不敢承担,是以患得患失。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,也是凡夫心在作祟。
“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间,拟请供奉卢珍画《楞伽经》变相及五祖血脉图,流传供养。”三间,间为旧式房屋的宽度单位,相当于一根檩的长度。供奉,指以某种技艺侍奉帝王的人。变相,以绘画体现经文内容。血脉,祖师所传心要或法脉传人,世世相承,如人体血脉相连。在五祖堂前有三开间长的走廊,本来准备请一位名叫卢珍的供奉来画壁画,内容是佛陀宣说《楞伽经》时的情形,以及禅宗由初祖至五祖的传承图,流传后世,让大众礼拜供养。在古代,壁画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弘法方式,变相就是其中经常出现的一类题材,敦煌石窟就有百余幅变相图。
“神秀作偈成已,数度欲呈。”神秀作偈表明自己的修学体悟后,几次想要呈给五祖。作为追随五祖学修多年的东禅寺上座,神秀对佛法不是没有自己的领会,只是不知道这种领会是否达到得法资格,既想让五祖考评一番,又担心不能过关。
“行至堂前,心中恍惚,遍身汗流,拟呈不得。前后经四日,一十三度呈偈不得。”神秀来到五祖堂前,总觉得不够踏实,心神不宁,紧张到遍身流汗,终究不敢将偈呈给五祖。就这样,前后经过四天,徘徊十三次,还是没向五祖交上答卷。因为他尚未真正见性,所说只是自己对佛法修行的理解,是以缺乏自信。只要具备一定的佛学基础和文化素养,写偈不是难事,但写得到位不到位,就另当别论了。如果是亲证的,那就本来如此,坦坦荡荡,不必如此优柔寡断。
“秀乃思惟:不如向廊下书著,从他和尚看见,忽若道好,即出礼拜,云是秀作;若道不堪,枉向山中数年,受人礼拜,更修何道。”神秀不敢面见和尚,就想:不如把偈写在廊壁上,和尚看见后,若能表示赞许,就出来顶礼,说明是自己所作。如果和尚并不认可,那我就白白在山中修行多年,接受大众礼拜,今后还能怎么修呢?
“是夜三更,不使人知,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,呈心所见。”当夜三更时分,神秀没让任何人知晓,自己掌灯,将偈写在南廊墙壁上,阐明对佛法修行的认识。
“偈曰: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菩提树,原名毕钵罗树,因释尊在此树下成道,故名菩提树,早期以此树象征佛陀,后延伸为修道、道场等意。偈颂为:我们的身体就是菩提道场,内心则如明镜一般,必须时时勤加拂拭,不使它们沾染尘埃。这是佛弟子非常熟悉的一首偈颂。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块明镜,是为大圆镜智,只因无明所染,使之蒙尘已久,不能显现原有的照物功能。这就需要通过修行,逐步擦除镜子上的尘垢。神秀所说的,就是这样一番修行经验。这固然重要,但五祖要的不是修行的过程和方法,而是见地,是对镜子本质的理解,不是怎么擦去尘埃的过程。且这种理解必须是亲证的,所谓“思量即不中用”。但神秀之偈却是反复思量而来,虽然也是修行的常规路线,但不准,不是五祖要的。
“秀书偈了,便却归房,人总不知。”神秀将偈颂写在墙上之后,立刻退回房中,没有任何人知道。
“秀复思惟:五祖明日见偈欢喜,即我与法有缘。若言不堪,自是我迷,宿业障重,不合得法,圣意难测。”神秀又想:如果五祖明天看到这首偈颂表示欢喜,就是我与禅宗法门有缘。如果不被认可,自然是我自己愚痴,业障深重,没有资格得到五祖的法脉。总之,五祖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看法,实在难以预料。
“房中思想,坐卧不安,直至五更。”神秀在屋中思前想后,坐卧不安,直到五更。从作偈的心理过程来看,见性和未见性的表现是截然不同的。如果尚未见性,就没有十分把握,需要得到认可,自然会患得患失,在意别人看法。而一个真正见性的人,说的就是本地风光,和盘托出即可,哪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?
“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,不见自性。”五祖已经知道神秀尚未契入,也没有彻见心性的本来面目。这里所说的入门未得,是没有契入最高的心地法门,不是通常所说的初机入门。
“天明,祖唤卢供奉来,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,忽见其偈。报言:供奉却不用画,劳尔远来。”天亮之后,五祖让画师卢供奉前来,准备在南廊墙上作画,忽然见到这首偈颂,就对卢供奉说:供奉不用画了,有劳你远道而来。
“经云:‘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’但留此偈,与人诵持。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。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”《金刚经》说:所有显现的相,都是虚妄不实的。所以不必画了,就留着这首偈,让大家读诵受持。按照此偈所说的方法修行,可以避免堕落恶道,还能获得极大利益。其实对多数人来说,神秀的修行方法会更适用。也就是说,将身心作为菩提道场,通过戒定慧逐步消除尘垢,使自性光明显现出来。这是一套常规的、更容易理解和操作的修法。惠能的见地虽然彻底,但不是上根利智的话,根本就无从入手。所以,五祖对神秀的偈给予高度评价。
“令门人炷香礼敬,尽诵此偈,即得见性。”不仅如此,五祖还让弟子们焚香礼敬,一起诵读此偈。告诫大众:倘能依此修行,最终也能见性。
“门人诵偈,皆叹善哉。”大家读了这首偈颂后,都表示赞叹。所以,神秀这首偈虽然没有最终入选,但我们还是要看到其中的价值,尤其是对普通人修行的价值。如果轻易否定,很可能高不成,低不就,最后一条路都修不起来。
“祖三更唤秀入堂,问曰:偈是汝作否?”三更时分,五祖召唤神秀入室,问他:这首偈颂是你作的吗?
“秀言:实是秀作,不敢妄求祖位。望和尚慈悲,看弟子有少智慧否?”神秀回答说:确实是我作的。我作此偈,并不是妄想得到祖师的位置。恳请和尚慈悲,看看弟子是否有少许智慧?我的理解是否见到一点心性?
“祖曰:汝作此偈,未见本性,只到门外,未入门内。”五祖告诉他:你作这首偈,尚未见到本性,也就是《坛经》开篇提出的菩提自性。这种认识还在门外,尚未入门。那么,门外门内差别在哪里?就在于是否见到本性。只有见到本性,才是跨入门内。否则,即使能在迷惑系统中说一些向往觉悟,甚至貌似觉悟的话,其实并没有真正契入,依旧在门外徘徊。
“如此见解,觅无上菩提,了不可得。”所以五祖的结论是:像这样的见解,想要成就无上菩提,是不可能的。因为没有见性,等于在菩提道上尚未真正入门。当然,也没有资格作为祖师心印的传承者。或许有人会感到奇怪,之前还对大家说“尽诵此偈,即得见性”,为什么此刻又对神秀说“觅无上菩提,了不可得”?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须知,“即得见性”是说可以作为见性的基础,但本身没有见性。既然没有见性,就是在迷惑而非觉悟的系统,咫尺天涯,是为“了不可得”。“无上菩提,须得言下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不生不灭,于一切时中,念念自见。”接着,五祖又对神秀作了一番精辟的开示:无上菩提,必须在当下彻见心的本质,彻见本自具足的觉性。我们现在的心念是有生有灭的,而觉悟本体是不生不灭的。当你见道后,每时每刻,在一切起心动念中都能见到。
“万法无滞,一真一切真,万境自如如。”一真,即菩提自性、觉悟本体,为最高的真实。如如,平等不二、不起颠倒分别的境界。当心安住于觉悟本体,我们对世间万法都不会生起染著,不会产生滞碍。因为它像镜子一样,物来影现,物去影灭,不留任何痕迹。证得这一最高真实,我们所看到的,才是事物的本来面目。而在迷惑系统中,所见一切都是被无明改造过的,被观念和情绪投射过的,是扭曲而虚假的。
“如如之心,即是真实。若如是见,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。”这个如如不动的觉性,才是究竟的真实。如果你能见到这些,就意味着你已体认无上菩提的本体。
“汝且去,一两日思惟,更作一偈,将来吾看。汝偈若入得门,付汝衣法。”为神秀开示佛法精髓后,五祖接着嘱咐说:你现在回去用功一两天,再作一首偈给我看看。如果你的偈能见到本性,我就把衣和法传给你。这里所说的思惟,并不是反复思量,而是探寻现象背后的本体,直接看到尘埃后的镜子,不再把尘埃和镜子混为一谈。
“神秀作礼而出。又经数日,作偈不成,心中恍惚,神思不安,犹如梦中,行坐不乐。”神秀作礼而退。又经过几天,还是作不出偈来。心中恍恍惚惚,坐立不安,犹如在梦中一般。神秀之所以会有这些反应,也来自身份给他带来的压力。因为大家都指望他,他要不作,觉得责任在身,不得不作;如果要作,又不知如何才能得到五祖印可,不得要领。因为他现在尚未见性,和五祖始终隔了一层。尽管五祖已经给了他直接的开示,结果还像猜谜语一样,绕来绕去,就是绕不到那个点。
3.惠能作偈
复两日,有一童子于碓坊过,唱诵其偈。惠能一闻,便知此偈未见本性,虽未蒙教授,早识大意。遂问童子曰:“诵者何偈?”
童子曰:“尔这獦獠不知。大师言,世人生死事大。欲得传付衣法,令门人作偈来看。若悟大意,即付衣法,为第六祖。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,大师令人皆诵。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;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”
惠能曰:“我亦要诵此,结来生缘。上人,我此踏碓八个余月,未曾行到堂前,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。”
童子引至偈前礼拜。惠能曰:“惠能不识字,请上人为读。”
时有江州别驾,姓张名日用,便高声读。惠能闻已,遂言:“亦有一偈,望别驾为书。”
别驾言:“汝亦作偈,其事希有!”
惠能向别驾言:“欲学无上菩提,不得轻于初学。下下人有上上智,上上人有没意智。若轻人,即有无量无边罪。”
别驾言:“汝但诵偈,吾为汝书。汝若得法,先须度吾,勿忘此言。”
惠能偈曰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”
书此偈已,徒众总惊,无不嗟讶,各相谓言:“奇哉!不得以貌取人,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。”祖见众人惊怪,恐人损害,遂将鞋擦了偈,曰:“亦未见性。”众以为然。
那么,八个月来在碓坊埋头舂米的惠能,又是怎么向五祖呈上一偈的呢?“复两日,有一童子于碓坊过,唱诵其偈。”再过了两天,有个童子在碓坊前经过,高声唱诵着神秀的偈语。
“惠能一闻,便知此偈未见本性,虽未蒙教授,早识大意。遂问童子曰:诵者何偈?”惠能一听之下,就知道此偈尚未彻见本性。虽然当时他还没有机会得到五祖的具体指导,但因为宿世善根,早已了知佛法心要,了知顿教法门的核心所在。于是问童子说:你诵的是什么偈?
“童子曰:尔这獦獠不知。大师言,世人生死事大。欲得传付衣法,令门人作偈来看。若悟大意,即付衣法,为第六祖。”童子回答说:你这獦獠每天在这里干活,不知寺院最近发生了大事。五祖说:世间的头等大事就是了生脱死。他准备把法脉和袈裟传给弟子,所以让门人都作一首偈给他看。如果有谁见地高超,了悟佛法真义,就将法脉和袈裟传给他,作为禅宗第六代祖师。
“神秀上座于南廊壁上书无相偈,大师令人皆诵。依此偈修,免堕恶道;依此偈修,有大利益。”神秀上座在寺院南廊的墙上写了这首无相偈,五祖让我们都要认真诵读,说根据这首偈修行可以免堕恶道,还可以得到极大的利益。
“惠能曰:我亦要诵此,结来生缘。上人,我此踏碓八个余月,未曾行到堂前,望上人引至偈前礼拜。”上人,对师长或长老大德的尊称,惠能称童子为上人,正如称听众为善知识,可见他内心平等,对任何人都恭敬有加。惠能闻言对童子说:我也要诵一诵这首偈,结下来生的善缘。上人,我在这里踏碓已经八个多月,还没有到过堂前,希望您带我到这首偈颂前礼拜。惠能虽知此偈并未见性,仍要前去礼拜,并不是作秀之举,而是表示他对法的尊重。
“童子引至偈前礼拜。惠能曰:惠能不识字,请上人为读。”童子将惠能领到南廊的偈颂前礼拜。惠能说:惠能不识字,请哪位上人为我读诵一遍。
“时有江州别驾,姓张名日用,便高声读。”江州,唐宋时期行政区划之一,今江西九江。别驾,全称别驾从事史,为州刺史的佐吏。当时有一位江州别驾,名叫张日用,闻言就高声为惠能朗读。
“惠能闻已,遂言:亦有一偈,望别驾为书。”惠能听了之后对他说:我也有一首偈,希望别驾您为我写在壁上。
“别驾言:汝亦作偈,其事希有!”别驾张日用惊道:你也要作偈,这事太稀奇了。大家知道惠能不识字,神秀的偈尚且要别人读给他听,怎么还会写偈呢?确实出人意料。
“惠能向别驾言:欲学无上菩提,不得轻于初学。下下人有上上智,上上人有没意智。若轻人,即有无量无边罪。”没意智,埋没心智。惠能对别驾说:想要修学无上菩提,不可轻视任何一位初学。因为身份低下者可能是上根利智,而身份高贵者也可能全无智慧。如果随意轻视他人,往往会在不经意间造下无量罪过。因为根性利钝不是以身份、学历等世俗标准决定的。有些人虽然接受教育多年,文化水平很高,但这些知识对学佛未必有什么帮助,反而容易成为我慢的资本。其结果,就是我慢高山,法水不入。所以,知识分子学佛有时比一般人更难契入。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,文化高低可谓各有利弊,不能一概而论,关键在于慧根是否深厚。不管怎么说,我们对任何人都要尊重。《法华经》中的常不轻菩萨,看到每个人都顶礼,告诉对方:因为你是佛,所以我不敢轻视你。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提醒对方,让对方尊重自己,尊重自身蕴含的宝藏。
“别驾言:汝但诵偈,吾为汝书。汝若得法,先须度吾,勿忘此言。”别驾闻言觉得大有深意,就对惠能说:那请您诵偈,我为您写上。如果您能得到祖师心印,请先来度化我,不要忘了这个约定。
“惠能偈曰: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”此偈有三个关键词与神秀之偈相同,那就是菩提、明镜和尘埃。但惠能是直抒胸臆,告诉我们:菩提自性是了无一物、本来清净的,既不是有,也不是空;既不是常,也不是断。所以菩提本来就不是树,明镜也不是台。既然它超越对待,不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,哪有什么尘埃可以沾染其上?只要还有一点尘埃,就有一个相在那里,就不是本来清净的菩提自性。而神秀之偈是以身心为菩提道场,以时时勤拂拭来修行。一个讲的是见地,一个讲的是行持,起点截然不同。
“书此偈已,徒众总惊,无不嗟讶,各相谓言:奇哉!不得以貌取人,何得多时使他肉身菩萨。”嗟讶,惊叹。肉身菩萨,即此肉身已是菩萨。这首偈一写出来,五祖的弟子们大为惊讶,纷纷议论道:太稀奇了!真是不能以貌取人,难道此人竟是肉身菩萨不成?因为惠能连字都不识,居然有胆气和神秀上座PK,只怕是有些来头。
“祖见众人惊怪,恐人损害,遂将鞋擦了偈。曰:亦未见性。众以为然。”五祖看到大家如此惊讶,担心有人出于嫉妒而加害惠能,就脱鞋将墙上的偈擦了,说:这首偈颂也没有见性。大家都认可五祖的说法。
因为大家心目中的得法人是神秀,如果这件水到渠成的事横生变故,总得有让众人信服的理由。而惠能此时还是一个在碓坊干着粗活杂役的净人,出身低微,大字不识。虽然见地高超,但除了五祖这样的明眼人,旁人未必识得。真要让他得了衣钵,在这样一个千人丛林,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。五祖深知其中利害,为保护惠能,非但没有当众认可,反而将偈擦了,使大家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到惠能身上。
那么,惠能和神秀两偈的根本差别在哪里?神秀之偈主要是从世俗谛的层面而言。在俗谛上,有身心,有世界,有烦恼,有菩提,包括以“时时勤拂拭”清除尘垢的过程,都是可以通过思惟来理解的。而惠能之偈是直接立足于空性,所以没有身心,没有世界,没有烦恼,也没有菩提。它是超越所有的二元对立,但这种空不是断灭,不是顽空,在什么都没有的当下又了了分明。因为六祖已体证空性,故能直陈所见,开显心的本来面目。而神秀尚在门外,只能从世俗层面讲述修行体会。在五祖眼中,自然高下立判。
4.五祖传法
次日,祖潜至碓坊,见能腰石舂米,语曰:“求道之人,为法忘躯,当如是乎!”乃问曰:“米熟也未?”
惠能曰:“米熟久矣,犹欠筛在。”
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。惠能即会祖意,三鼓入室。祖以袈裟遮围,不令人见。为说《金刚经》,至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惠能言下大悟,一切万法,不离自性。遂启祖言:“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!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!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!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!何期自性,能生万法!”祖知悟本性,谓惠能曰:“不识本心,学法无益。若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,即名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。”
三更受法,人尽不知,便传顿教及衣钵。云:“汝为第六代祖,善自护念,广度有情,流布将来,无令断绝。听吾偈曰: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。无情既无种,无性亦无生。”
祖复曰:“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,人未之信。故传此衣,以为信体,代代相承。法则以心传心,皆令自悟自解。自古佛佛唯传本体,师师密付本心。衣为争端,止汝勿传。若传此衣,命如悬丝。汝须速去,恐人害汝。”
惠能启曰:“向甚处去?”
祖云:“逢怀则止,遇会则藏。”
惠能三更领得衣钵,云:“能本是南中人,素不知此山路,如何出得江口?”
五祖言:“汝不须忧,吾自送汝。”
祖相送直至九江驿。祖令上船,五祖把橹自摇,惠能言:“请和尚坐,弟子合摇橹。”
祖云:“合是吾渡汝。”
惠能云:“迷时师度,悟了自度。度名虽一,用处不同。惠能生在边方,语音不正,蒙师传法,今已得悟,只合自性自度。”
祖云:“如是如是。以后佛法,由汝大行。汝去三年,吾方逝世。汝今好去,努力向南,不宜速说,佛法难起。”
因为准备传法于惠能的事大爆冷门,出乎所有人意料,即便以五祖这样众所归仰的身份,也要慎之又慎,不便公开认定,以免给惠能带来违缘。所以,五祖选择了十分隐蔽的方式。
“次日,祖潜至碓坊,见能腰石舂米,语曰:求道之人,为法忘躯,当如是乎!”腰石,因为舂米需要用自身体重压下一端为石锤的杠杆,惠能身体瘦弱,只能腰间绑着石头以增加自重,使两边重量均衡。第二天,五祖悄悄来到碓坊,看到惠能腰间绑着石头在舂米,赞许道:求道的人,为法忘躯,就应该像这样啊。这既是五祖对惠能的肯定,也是对后世佛弟子的提醒。现代人学法条件实在太优越了,但这种优越往往使我们缺乏虔诚的求法之心。须知,心和法相应的程度,就取决于我们对法的渴求程度。而凡夫的习惯是,越容易得到的越不在乎。不在乎的结果,就使我们得到的利益随之减少。所以,我们要经常思惟祖师大德舍身忘我的求法精神,激发好乐向道之心。
“乃问曰:米熟也未?”五祖问惠能道:米舂够了吗?这是一句双关语,意思是:你的功夫成熟了吗?
“惠能曰:米熟久矣,犹欠筛在。”惠能回答说:米早已舂够,只差最后筛一下。也就是说:我已体认觉性,只是没有得到印证而已。
“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。惠能即会祖意,三鼓入室。”五祖就以拐杖在惠能舂米的地方敲了三下。惠能明白五祖的暗示,于三更时分来到方丈室内。这句短短的描述,体现了惠能和五祖的心心相印,师资道契。
“祖以袈裟遮围,不令人见。”五祖以袈裟遮挡,避免被人看见。此处没有明说是遮围惠能还是遮围窗户,总之是密传。
“为说《金刚经》,至‘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’,惠能言下大悟,一切万法,不离自性。”五祖为惠能讲说《金刚经》,到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时,惠能当下彻悟,悟到宇宙间一切万法都没有离开菩提自性。此处的大悟,跟之前所悟有何不同?当惠能呈偈时,其实已经悟了。但从偈的内容看,当时的悟还是偏于体。在空性的层面,没有能也没有所,没有身心也没有世界,没有烦恼也没有菩提。但在缘起的层面,它是有能有所,有身心有世界,有烦恼有菩提。空性虽然空无所有,但同时又从空出有,能生万法。所以,仅仅证得空是不完整的,至空有不二,才是有体有用,是真正的圆满。惠能现在的言下大悟,不仅悟到了体,同时也悟到了用。就像《心经》所说的那样: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”既悟到空性的体,又悟到缘起的有,才是完整的证悟。
“遂启祖言:何期自性,本自清净!何期自性,本不生灭!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!何期自性,本无动摇!何期自性,能生万法!”何期,想不到,这是惠能的感慨之声,也是一种不期而遇的惊喜。惠能言下大悟,禀告五祖说:想不到这个自性是本来清净的,不会因为我们是凡夫就受到染污,过去如此,现在如此,未来也是如此。想不到这个自性是没有生灭的,不会像妄念那样刹那生灭,念念无常。想不到这个自性是具足一切的,不会像执著那样需要外在支撑,需要条件和合。想不到这个自性是从不动摇的,不随外境左右,而是像虚空那样,不论发生什么都如如不动。更想不到这个自性还能出生万法,所谓一即一切,妙用无方。前面四句是说菩提自性的体,最后一句则是菩提自性的用,空无所有而能显现一切。惠能此刻所悟,是体用兼备,空有圆融。
“祖知悟本性,谓惠能曰:不识本心,学法无益。若识自本心,见自本性,即名丈夫、天人师、佛。”五祖听到惠能这番心声,知道他已证悟,叮嘱道:如果不了解内在的觉悟本体,不能明心见性,即使把三藏十二部典籍倒背如流,也是没有实际力用的,只会增加我慢和妄想而已。一旦体认内在的觉悟本体,就是大丈夫、人天导师。在某个层面来说,也和三世诸佛无二无别了。因为你已体认诸佛证得的境界,在所证上是没有区别的。所以从禅宗的见地来说,成佛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,也未必要三大阿僧祇劫的漫长旅程,关键是有这样的认识,真正见到并敢于承担。传法到此就结束了,看起来,不过是石火电光的刹那,就已得到千万人瞩目的衣法。这固然是惠能宿根深厚,也是五祖慧眼独具,才会舍追随多年的上座神秀,而选择初来乍到的净人惠能。
“三更受法,人尽不知,便传顿教及衣钵。”衣钵,衣是袈裟,此处特指达摩祖师以来代代相传的袈裟;钵是用来盛放施主所供食物的应器,是出家人的重要法物,可作师承信证,代表心法的授受。此番三更受法,在寺院其他人尚未知晓的情形下,五祖便将顿教的法脉和衣钵传给惠能。所谓顿教,是直接从真心入手,体认内在觉性,有别于从妄心入手而渐次修行的渐教。惠能自身的悟道、得法经历,正是顿教修行的生动写照。
“云:汝为第六代祖,善自护念。”传法之后,五祖告诫惠能说:你现在是禅宗第六代祖师,虽已见性,但不是说修行已经完成,还需要进一步悟后起修。古德云:“大事未明,如丧考妣。”大事未明,就是没有见到觉悟本体,只能随业流转,有如父母双亡般令人悲痛。但接着还有一句:“大事已明,亦如丧考妣。”为什么?难道明了还不行吗?既然还是如丧考妣,明白这个大事有什么用呢?这是因为,见性只是真正修行的开始,接着还要面对无始以来的串习,所以见道后还要修道,还要经过种种历练。六祖虽然得到印证,但现在的所悟就像婴儿一般,需要精心呵护,长养圣胎。在任何境界中,都要时时提起正念,是为“善自护念”。
“广度有情,流布将来,无令断绝。”作为禅宗六祖,五祖对惠能的期许不仅是善自护念,还有进一步的嘱托,那就是在未来广度有情,将这一脉教法流传下去,不要使之断绝。其后,惠能果然没有辜负五祖所托,令禅宗发扬光大,盛极一时。在他之前,禅宗基本是一脉单传,总体影响不大。继六祖惠能后,才大行于世,人才辈出,形成五家七宗的繁荣景象。正是惠能的“一花开五叶”,才有了影响整个汉传佛教的禅宗时代。
“听吾偈曰:有情来下种,因地果还生。无情既无种,无性亦无生。”传法通常要说一首偈,这个习惯保留至今。五祖的偈颂说:有情的身心就像一片田地,因为播下成佛的种子,才能结出无上菩提的果实。如果没有这个因缘,没有田地也无人播种,最终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。这首偈说明,成佛也离不开因缘因果。
“祖复曰: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,人未之信,故传此衣,以为信体,代代相承。”说偈之后,五祖又告诉惠能:昔日达摩大师刚到中土时,大家对他缺乏了解和信任,所以传下这件袈裟,作为表信之物,代代相承。这是说明衣的来源及作用。
“法则以心传心,皆令自悟自解。”事实上,传法是以心传心,更重要的,是接法者自己的体认。因为我们要证得的菩提自性,人人皆有,个个不无,关键在于你能否见到,这是无人可以替代的,更不是得到衣钵就能解决的。
“自古佛佛唯传本体,师师密付本心。”自古以来,佛与佛只是互相印可内在证境,而不是传一个有相的什么。一旦体认,“汝既如是,吾亦如是”。在师徒之间,这种传承也是比较个体化的,故有“私通车马”一说,是为密付。所谓密,是相对大众化的教法而言。顿悟法门之所以那么直接迅速,见地固然重要,明眼人的点拨也很重要。必须对火候拿捏得非常精准,只要一出手,就将学人的能所打开,使内在觉性呈现出来。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因缘,也是难以复制的,离开此时、此地、此人,同样的流程就不会出现同样的结果。否则的话,我们就可以照着公案,每天上演开悟的剧目了。
“衣为争端,止汝勿传。若传此衣,命如悬丝。汝须速去,恐人害汝。”五祖虽然将衣传给惠能,却叮嘱他说:这件袈裟是引发争端的源头,到你手中之后,就此为止,不必再传。如果再传此衣,将有生命危险。现在你赶紧离开此地,否则的话,恐怕有人会加害于你。因为衣是一个有形的信物,而任何有形之物都容易出现问题,所以五祖让他不必再传,这就更加干净利落。
“惠能启曰:向甚处去?祖云:逢怀则止,遇会则藏。”惠能问五祖说:我应该往哪里去?五祖告诉他:遇到地名中有“怀”字的,即止步。遇到地名中有“会”字的,就藏身于此。了解六祖生平就可以知道,五祖所说的“怀”,是广东西北部的怀集,“会”则是广东中部偏西的四会。
“惠能三更领得衣钵,云:能本是南中人,素不知此山路,如何出得江口?”惠能三更得到衣钵,又得到五祖让他立刻离开的指示,问说:惠能本是南方人,向来不知道这里的山路,怎样才能出山前往江边?
“五祖言:汝不须忧,吾自送汝。”五祖说:你不必担心,我亲自送你出山。
“祖相送直至九江驿。祖令上船,五祖把橹自摇,惠能言:请和尚坐,弟子合摇橹。”五祖将惠能送到九江驿,让惠能上船后,五祖拿着船橹摇了起来。惠能说:请和尚坐下,应该由弟子摇橹。
“祖云:合是吾渡汝。”五祖说:应该是我来度你。此处语带双关,指出了修学佛法的一个重要问题:究竟是自度还是他度?惠能是如何作答的呢?
“惠能云:迷时师度,悟了自度。度名虽一,用处不同。”惠能回答说:迷惑时要靠师长来度,证悟后就要靠自己来度。虽然都是名为“度”,但两者的用处不同,内涵不同。师度只是一个增上缘,真正的度是自度。即使是佛菩萨,也无法将众生度到哪里。最终的解脱都是靠自己,靠内在的觉悟潜质。所以从究竟意义上说,还是要自度。
“惠能生在边方,语音不正。蒙师传法,今已得悟,只合自性自度。”惠能接着说:我生在边远地区,语音都与此处不同。承蒙师父慈悲,将无上心法传付给我。既然我已经悟道,就应该自性自度。这也是禅宗修行的特点所在,直下承担,自我拯救。
“祖云:如是如是,以后佛法由汝大行。汝去三年,吾方逝世。汝今好去,努力向南,不宜速说,佛法难起。”五祖对惠能的见地表示认可,并授记说:以后,禅宗法脉将由你广为弘扬,大行于世。你离开三年后,我才去世。你现在一路好走,只管向南而去。不要太早出来说法,否则会遇到违缘,令禅宗难以光大。
以上,是五祖向六祖传法的经过。这种传是以心传心,而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,传一本秘笈或口诀,更不是传一个职务或地位。那么,心可以传吗?祖师西来意可以传吗?有道是:“向上一着,千圣不传,学者劳形,如猿捉影。”可见,传法不是传一个有形的什么,也不是传一个现成的什么,祖师所做的只是开启和印证而已。就像我吃过苹果,你现在也吃到了,向我汇报苹果的味道,由我确认,你吃到的究竟是不是苹果,就这么一个道理。真正的法没办法传,也没什么好传,可以传的都是方便。不仅传法如此,世间任何一种能力和境界都是如此。别人的境界无法成为你的境界,别人的能力无法成为你的能力。别人固然可以教你,但必须经过自己的努力,才能具备这种能力,达到这种境界,否则永远隔了一层。禅宗提供的,正是这样一种自悟自解之道。没有谁是救世主,每个人只能独立自主,自力更生。即使到西方极乐世界,最后还是得自己花开见佛,才能悟无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