慧韬

    一进雁荡山灵峰景区大门,就有条潺潺溪流引路,溪如其名,唤“鸣玉溪”。

    似与徐霞客同路,向西北方溯流而上,行约不到3公里,就听到谷中悠远传来“三皈依”的唱诵声。

    循声而至,跨过石桥,步入山门,一片桂花林和农耕地的尽头有白塔耸立。就在那后面,层层木檐隐约林间。

    而比徐弘祖幸运的是,如今无需穿过“山深雾黑”的苍莽林海,踏过“逼仄石蹊”、二度探寻,只经由一条宽阔、平坦的石板路,就能在高大的云杉间看到那座禅院——上书“真际寺”。

再续·法脉流传

   《坛经》记载,五祖向六祖传授衣钵后,嘱其速速离去,待因缘成熟时再将顿教法门广布流传。六祖不知该往何处去,五祖曰:“逢怀则止,遇会则藏。”

   这相似的一幕同样发生在了雁荡山的开山祖师身上——传说,雁荡山的开山祖是十八罗汉的第五尊者诺矩罗。为了摒弃他出身武士的粗野性格,佛祖让他择地静坐修行。至于修行地的选择,佛祖提示:“若行四方,当值胜妙山水,起塔立寺。花名村,鸟名山,则其地也。”

   于是,诺矩罗率八百弟子云游四方。当他来到雁荡山时,发现此山以雁为名,山下有芙蓉村,且峰奇谷幽,山灵水秀,正是佛祖指点他静坐修行之地,于是“过四十九盘,结屋谷底,面湫水以居”,后来他在大龙湫开悟坐化。因此,这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由佛陀指点罗汉择地静坐修行的故事。有人据此将雁荡山视为诺矩罗道场,并认为雁荡山是世界上最理想的禅隐之境。也因此,后世多称诺矩罗为“静坐罗汉”。自此,雁荡十八古刹得以相继兴建,呈现出梵宇林立、香烟辐辏、高僧辈出、法流不绝的兴盛景象。

   到了宋初,“择地修行”的故事有了更进一步的进展——在《乾隆温州府志》卷二六“仙释”中写道:全了,永嘉人。太平兴国元年(公元976年)游荆门玉泉山,遇天竺僧,言:“汝缘在浙东,当得名山居之。永嘉有诺讵罗尊者道场,数适当兴,宜往访寻,力成兹事。”了诘其所,答曰:“地以花名,山以鸟名,中有龙湫宴坐,即尊者栖息处也。”二年归,至山下,问其村曰芙蓉,山曰雁荡,因感悟,即其地结芙蓉庵。雁荡之显,皆全了发之。

   这一记载为全了法师历时数十载,先后在雁荡山兴建芙蓉庵、常云院(今能仁寺前身)、罗汉寺、宝冠寺和古塔寺等提供了佐证。然而,对于真际寺的开山祖,各种《山志》中却并无明确记载,甚至认为是另有其人。

   光阴,透过重阳木错落的枝叶,在真际寺山门外的一块旧碑上投下斑驳身影。碑的基座左下角一块红色的“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登录点 真际寺复兴纪念碑”的铭牌,标明了这块民国旧碑作为真际寺现存唯一古物的身份,而它本身又记录了真际寺的一段前世因缘。其上写有:“真际寺为雁荡十八刹之一,宋祥符元年与灵峰寺并创于全了法师”的一段文字。

   然而,不管《雁山志》和府、县《志》如何争论不休,也不管全了法师的活动半径是在西内谷还是东外谷,就算认为全了法师并创灵峰、真际二寺真的只是后人的一种美好愿望,沧桑岁月一如既往——只给后世留下些许传说中的缥缈影像。

   寻根开山祖师,求证史实资料,挖掘历史文脉,并非只是为了驻足历史原点,去唏嘘几经兴废后还有几块白波上人重建时的断壁残垣,去哀伤还有几缕孙科为母移植的桂花余香。所有的试图还原,都是为了离依他起相更近一点;所有的追溯历史,都是为了把传承文脉的步子迈得更远一点。

   怎样才能让高僧贯休“雁荡经行云漠漠,龙湫宴坐雨蒙蒙”的经典广告词不再尘封?如何让“兴于唐,盛于宋”的雁荡山罗汉文化再现盛景?或许,在这片唐风宋韵的精舍中,终能找到答案。

   午后的山谷中,又降下清凉甘露。绵绵不绝的细流,顺着屋檐集水槽汇聚入水链,一朵朵铜莲花静静在雨中绽放……

重建·禅意净土

   推开真际寺柚木本色的厚重大门,抬眼仰望,在石阶的尽头、大雄宝殿的中央,世尊跏趺而坐施无畏印,以大圆镜智,放光微笑不语。

   在这里,看不到四合院造型的传统寺庙布局形式,除了大殿之外,只有最基本的禅修区及客堂、斋堂等生活配套区;这里,看不到明清寺庙的黄墙红柱、雕窗飞檐、抱厦山墙,只有毫无修饰的粗大圆柱顶天立地、方正平直的椽木榫卯架构出宽大屋檐,甚至可以看到木质墙面上安装的黑色铝合金中空玻璃大窗。

   这里,看不到烟气弥漫,是因为找不到一鼎香炉,更不会有一束高香;这里,看不到满墙的功德牌位,同样也找不到一只功德箱。殿内却随处可见高高低低的铜制烛台,只要恭敬合掌,就能在佛前供一盏不会熄灭的烛灯。

   这里也看不到相向而建的钟鼓楼,只有大殿东侧的一口青铜“正念钟”,钟面浇铸的弘一法师手书《心经》,会日日随着钟声在真际谷中飘荡,叩问佛子心门。

   更不可思议的是,这里甚至看不到满墙彩绘的祥云飞天、肃穆庄严的罗汉群像以及璎珞缀身的天王菩萨。大雄宝殿正中仅供奉了一尊被誉为“东方的微笑”的佛陀造像,仿制了麦积山石窟第44特窟主佛像,由当代佛造像雕塑家陈津生用干漆夹苎工艺创作而成。除此之外,就只有供奉在禅堂的一尊阿弥陀佛像了,原型距今1400年,由陈大师复原,现存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。佛像生动细致的五官,静谧平和的表情,与大多寺庙里服饰华贵、莲座金身、五官方正的佛像迥然不同。

   有人说,禅宗素来“不立佛殿,只设法堂”,一言以蔽之,似乎这样就能道尽这看似极简的寺庙设计中所有的用意。但事实上,这一处小小禅院恰是济群法师“禅意设计十二字箴言”在雁荡山间的真实“化现”。

   在济群法师看来,道场是修道、教学、弘法的场所。只有兴建一个有利于佛法传承传播的道场,使大众在法上得到增长、受益,才能更好地服务于社会。

   打造一个禅意空间,就是将“无我、无相、无限、出世、寂静、超然”这一禅的境界,亦即生命的境界,与具体事物相结合。“用在建筑上,就是建筑呈现的气质;用在空间上,就是空间达到的效果。”

   如此,带着这样的认识,才能理解禅意空间的精神,才能知道营造什么样的氛围来接引大众,并把这些理解通过有相之物加以呈现。在此过程中,最基本的手法就是做减法,“减到没法再减,就是理想空间了。”

   于是,慕名而来的游人会惊异看到,这里的禅意空间,既不像日本禅院那么精致造作,又不像西方园林那么严谨刻板,更不像城市公园那么大众简易。然而,当抛开所有的设定、想象、评判与粘著之后,在这个看似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,却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自在。

   在这里,推开山门,即见如来;打开心门,即心是佛。

回归·佛陀本怀

   古人说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。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。”那么,来到真际寺后或可再添一句:庙不在大,有法则兴。

   数十年来一直致力于弘法的济群法师始终认为,寺院本身的定位是内修外弘,在成就僧众学法修行的同时,起到化世导俗的作用。建设道场、营造禅意空间的目的,就是以此为接引,让人们有缘接触智慧文化,进而由静心入门,通过修学改变观念、调整心态,解决现实乃至终极的问题。

   因而,“如果想恢复道场最初的定位,就要从建筑功能着手改变。因为,环境是安心的助缘,在特定空间,心更容易静下来,从向外追逐转而向内审视。”而法师所说的禅意空间应具备的两大功能,即禅修和教育。

   静心的禅修道场首先需要空灵,在这里,由简约质朴、回归自然、返璞归真的空间表现,让人们体会到心的空旷与无限。要想做到这一点,既要从老石板的间距、碎石子的大小、树种的高矮等选取、搭配处拣择,也要从寺院与山林这一建筑与户外的关系处考量,还要思索怎样让有限的空间得以超越与延伸,这其中无不渗透着对二元世界的认识与参悟。

   地处雁荡山中僻远河谷的真际寺,天然地与山河为伴、与鸟兽共存。这里,在在处处无不体现着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、相融相生——通往大殿的数十级石阶,可以为百年木樨、鹅掌楸开洞让路;寺外开阔的农禅区,可以为小小菜虫专辟布施供养地;一棵棵搭着支架的树干上,不仅挂着营养液,寺院还设法让蜜蜂挪窝、蚂蚁搬家、虫子上山……

   在这里,建筑设计因重视环境和社会生态的依存关系,打破了二元对立的思维,既不哗众取宠,也不彰显自我,只静静隐匿于山中,由无相而能天人合一、物我两忘。建筑中的人也因尊重缘起、以生态为中心,放下了对“我”的执著,由无我而能真正从身安到心安。

   当心的所缘由外在的空间转向对内心的观照,打破了有限,打破了对现实的执著,再回头远眺,会看到“五马回槽”的山峰,既可以是群象,也可以是五佛。

   当能真正体会到内心的寂静,再抬头仰望“东方的微笑”,或能看到佛陀嘴角溢出的无限宁静、无限喜悦而又无限空旷的神情,却又仿佛以通天彻地的声音说:“不要怕,到我这里来”。

   阳光下,一片乌云捎来的雨滴倏忽沁入青石板地,了无痕迹。风吹过,一片银杏叶从枝头翩跹飘落,寥无声息。

   所谓真际,即真义、真谛。当心了了分明,再煮水听琴,却不著于究竟是火燃烧了树枝,还是树枝炼达了烈火;是水浸润了茶,还是茶晕染了泉水;是琴声荡漾了水波,还是流水传诵了琴音;是山林放松了身心,还是心寂静了山林。

   再伫立庙前,亦不著于是土石金木构建起了寺庙,还是寺庙圆满了万物究竟归宿;是山林给寺庙增添了灵气,还是寺庙让山林得以扬名……

   想来,当把寺庙盖在了心中时,或已体悟“祖师西来意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