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16年冬与哲学家周国平对话
2016年,“马云乡村教师进修营”请我讲座,题为“人与自我”。在考虑讲座思路时,我想了解下西方哲学怎么看待这个问题。当年夏天,我和周国平老师应邀去上海玉佛寺“觉群文化周”讲座,活动之余,我们就这个话题作了交流。随后,我去北京弘法期间,又作了一次深入对话。西方人本主义重视自我,这个自我指什么?强调个性、自我有哪些利弊?佛教讲无我,是不是说“我”不存在?什么代表你自己?怎么看待自我的独立和自由?这些构成了我们两次对话的主要内容。本文是这两次对话的整理。
一、人生三大问题
济:人生有三大问题,一是处理好人与自我的关系,二是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,三是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。中国儒家关注人与人的关系,西方文化重视人与自然的关系,而佛教擅长剖析人与自我的关系,认为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本所在。
如果不能认清自我,将使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复杂,人与自然的关系形成对立。儒家重视人间伦理,事实上,中国的人际关系复杂且未必健康。在西方文化中,人作为主体去征服作为客体的自然,让客体为我所用,却忽略了自我的提升。虽然物质条件改善了,但人心没有改善,所以世界的问题还是很多,甚至更多。为什么儒家没能通过伦理道德建构理想社会,西方哲学没能通过探索自然找到世界真相?我觉得根源就在于没有认清自我,没有处理好与自己的关系。
周:这点我同意,儒家文化确实过于注重人与人的关系,注重社会这一块。这个问题可以分为两个层面。第一是自然也好,宇宙也好,世界真相也好,是比较形而上的。第二是人与自己的关系,从西方来说,是处理好灵魂的问题;从佛教来说,是处理好心的问题。这两点做好,社会一定是健康的。
我觉得儒家文化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,两头都不顾。形而上的部分很弱,不去追问世界本相是什么,修心也做得不够。它虽然强调修身,但目的是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,还是为了解决外在问题,是在功用和目标很明确的前提下修身。这确实抓到了儒家文化的弊病和要害。
至于西方文化,不能笼统地说。我原来觉得西方在这方面解决得比较好。为什么它的社会发展比较健康?正是因为两头都比较重视。向上注重世界本相,当然它们是有神论,最后走上基督教这条路,认为世界有一个精神本质。其实,上帝无非是宇宙精神本质的代名词。信仰上帝,信仰世界有精神本质,会把精神生活看得很重。向下则强调个人主义,西方伦理学有个核心观念,即每个个体都很重要,不能以社会价值抹杀个体价值。
西方这两点是儒家缺少的。一是形而上学,对世界终极问题的追问;二是个人主义(这不是我们贬低的个人主义,不是自私或个人利益)。有了这两点,社会问题就容易解决。因为有信仰,并且重视个体,就要建立一种制度。这种秩序是保护个人自由的,保护个人追求自己的合理利益,从而形成法治社会。如果社会既有信仰又有法治,一定是良性社会。对西方这个传统,我会肯定得多一点。
二、个人主义导致的问题
济:西方在人本主义思潮影响下,建立了民主、自由、平等、法治的社会制度。相对中世纪的神权统治,这些制度极大促进了社会的进步和发展,但过分强调个人主义也带来了另外的问题。神本思想主导时期,人们更重视精神追求,相应的,对物质的欲望就会降低,不会将之当作一切。而人本主义重视享乐和欲望满足,在这个大背景下,信仰会相对弱化,其权威性也被现代科技所挑战,变得越来越没有说服力。甚至可以说,现代人的“信仰”就是享乐,就是欲望满足。我们要为这样的“信仰”付出什么呢?
笛卡尔之后,强调主客二元对立。以人为主体,就会征服作为客体的自然,无止境地从自然索取资源,服务于人类。以国家为主体,就会侵略其他国家,掠夺更多资源,目的还是为我所用,因为国家无非是放大的个体。这种对立带来了生态环境到世界和平等一系列问题。
周:这种情况在文艺复兴后的确比较严重。包括近代启蒙思想家培根强调“知识就是力量”,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中,是把自然看成一个工具,可以为我所用,可以支配自然、改造自然。随着西方文明的发展,他们也在反省这种偏颇。我们起码可以看到,现在的生态文明和环保观念是他们率先提出的,说明他们是有这根弦的。和西方哲学、基督教相比,佛法的卓越之处在于,更看重个人的心灵修炼。最后的解决方式,是解决心的问题,解决认识的问题,这是西方系统中没有的。
济: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,各种问题在陆续显现。西方知识分子也意识到这一点,开始倡导生态环保,并提出深层生态论、生态中心主义等观点。这些思想在东方文化中早已有之,比如中国说天人合一,佛教说依正不二,都是把自然和人视为一体,和人类息息相关,而不仅仅是生产资源的提供者。
周:生态中心主义就是不再以人类利益为中心,而且反对这一点。生态问题开始引起重视,是为人类的未来考虑:不能为眼前利益损害长远利益。再进一步说,宇宙万物都有各自的权利,人也是万物之一。
济:人是生态环境的一部分。
周:是平等的一员。
济:关键是物质文明的盛行,已让人习惯于它所带来的方便,也把人的劣根性纵容出来。在这种情况下,只是少部分人提出口号,力量不会太大。比如现在让人不开汽车,不用空调,能不能做到?从佛法角度来说,这种文明以及带来的问题,已成为社会的共业。就像开启了力量强大且自动运行的系统,人在其中是难以自主的。
三、发展应该遵循的度
周:从另一个角度想,如果没有经历物质文明的阶段,人们开始就按佛教或道家的观点,把最简单的自然生活延续下来,这些问题就不会出现。但人类会走这样的道路吗?我的意思是说,可能这样一个有很大问题的物质文明的阶段,是不可避免要经历的,然后才能认识到问题所在。
济:既然现代文明已经出现,也可以说它是必经阶段。如果没出现会怎样呢?中国古代也有先进技术,但先贤看到了其中潜在的问题。庄子提出:“有机械者必有机事,有机事者必有机心。”这种机心不仅扰乱自心,也与大道相违,就不会继续往这个方向推进。但西方人本主义鼓励人在最大限度上享受欲望,充分展现自己的天赋和才华。在这种文化的鼓励下,才会把人的潜能全部激发出来。
周:我的问题是,这样是不是完全不好?如果人类按照佛教或道家的要求,一直处于清心寡欲的状态,是不是就好?这种价值判断应该怎么做?
济:好与不好,应该从整体而非局部的发展来看待,以长远而非眼前的利益为标准。比如地球的生态环境如何?人类能否幸福、健康地生存其间?现代文明确实带来极大便利,对我们很有吸引力,但也让世界危机四伏。如果唐朝就有现代文明,地球还能不能延续到现在?
周:如果唐朝是这样的话,我们到明朝就会认识到问题并开始改变,就像现在的西方一样。人类还是有理智的,能看到自己的长远利益,从而解决问题。
济:当人类有了这么大的能力后,由此带来的问题,还在人的管控范围吗?人有能力管住自己的心吗?即使你可以管住自己的心,能保证所有人管住自己的心吗?
周:这就得靠制度了。认识到这个问题,然后把它变成一种秩序。
济:现在所说的问题已经超越国家,是全球性的,并不在现行制度的范围内。比如有些国家或当权者为了自身发展,不断向外掠夺。这种掠夺加剧后,必然会引发战争。在过去的战争中,伤害只发生在局部地区,但如今的现代化武器足以把地球毁灭几十次。一旦发生这些战争,绝不在人的管控范围。
周:如果可能的话,像佛教和道家要求的生活状态,人们知足常乐,物质要求很低,生活很单纯,我是很能接受的,但整体来说可能吗?我觉得要从现实出发。人这样一种生物,不仅有欲望,而且有理智来助长欲望,一定会发展出物质文明。这和其他动物不一样。
这就涉及“度”的问题。物质文明应该拥有什么样的节奏,发展到什么样的度?您刚才说的,到了最后,一旦超过人的掌控能力就很危险。但我不知道,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这样种程度?
济:现在是进入听天由命的时代。当然,这是一个前设的问题。
四、什么代表“我”
济:回到人与自我的话题,从哲学的角度,怎么理解自我?
周:其实中国哲学对这个问题的探讨不多。就西方哲学来说,对自我问题引起重视,也是比较晚的事。
济:我觉得,对自我的定义很重要。说到自我,否定还是肯定,忽视还是重视,关键取决于“什么代表自我”?
周:对。自我这个概念的产生,首先基于一个事实:作为人类的个体,都有自己的身体和意识。这个身体是别人无法代替的,意识也是别人无法代替的。意识也包括自己的记忆,是独一无二的,他人不能共有这种关系。我觉得,这是自我产生的前提,这种根本差别是不能混淆的。你用什么去命名它?就是“自我”。
每人都是一个“自我”,尽管说“自我是一种现象,是不断变化的”,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,做任何事都知道“我在做”,哪怕有些事忘了。不管怎样,他所有的记忆、意识、情感、情绪都有统一的中心。谁在感受这些东西?谁在进行这些意识行为?只能说,是一个“我”。
当然这是从现象而言,用康德的概念,这叫统觉。人的意识有一个统觉,把它综合起来的中心,就是自我意识。当这个生命死了,离开这个世界,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感到“我就是他”。当然你可以说轮回,也有人模糊地感觉到这一点,但绝不是普遍现象。通常来说,一个自我消亡了,那么他的意识也随之消亡,不可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。从这些现象,我们都承认说,一个人的身体和行为是有中心的,这个中心就是“我”。当然你深刻地分析起来,说这个“我”是一个固定的“我”,很难说有没有道理。
佛教早就提出,这个我是假我,是虚幻的我。后来尼采也有这个观点,认为自我的概念在哲学上是一个错误。为什么西方哲学一定要寻找现象背后不变的本质?首先是对自己内在意识的错误理解造成的。我们认为,我想什么都是“我在想”,做什么都是“我在做”。但他觉得,这是受到因果概念的误导。我的想法也好,行为也好,情绪也好,都是果。前面有一个因,就是“我”。
这个因果概念是怎么产生的?他认为是受语言的误导。因为我们讲话时有主语和谓语,一切谓语都得有主语——这个主语就是“我”,由我来做所有行为。也就是说,一定有主导这些作用的东西。实际上,我们对意识的了解完全是错误的,意识不是这样的因果关系,而是很多情绪冲突的汪洋大海,并没有一个主体。他是这样分析的,其实很深刻。这个思想有点接近佛教——人的情绪、意识没有一个主体。
仅从现象来说,我想大多数人都觉得,虽然我不是外在的地位、财产、事业,但内在的记忆、情绪、思想总得有一个主体吧?这就是“我”。所以说,产生自我的概念是很自然的,哪怕是一个假象。
济:这确实和佛法接近。从缘起的层面分析,自我是系统的运作,是多元、复合的作用。儒家是立足于社会的伦理建设,探讨作为个人的职责和价值,而不是从生命本身来谈。在印度文化中,则是把大梵天作为大我,把个体生命作为小我,通过修行达到“梵我一如”的境界。
唯有佛教直接提出“无我”。从中观到唯识,都在破斥这个恒常不变、不可分割、有主宰力、不依赖条件独立存的“我”。包括其他宗教所说的神我,基督教所说的灵魂,都是独立于生命体之外的,可以分离并主宰生命体。这和佛教所破的“我”是同一个概念。
佛法认为,生命的存在包括身心两部分,又称五蕴。其中,身体为色蕴,心理为受蕴、想蕴、行蕴、识蕴,相当于情感、理性、意志、统觉。对于人们执著的“我”,佛教的质疑是:这个存在是即蕴还是离蕴?如果生命体中有这样一个“我”,它究竟是五蕴的某个部分,还是五蕴之外的某个存在?通过对五蕴的审视,我们可以发现:离开缘起就找不到五蕴,更找不到所谓的“我”。如果在五蕴之外,那和五蕴是什么关系,和生命又有什么关系?所以“无我”还告诉我们,生命其实是系统的作用。
当然佛教也承认有一个假我,而且这个假我是千变万化、各不相同的。因为系统的综合作用,构成个体的独特性。但这个独特性只是条件的假象,是随着积累而变化的,既可以改善,也可能变糟,其中并没有作为主宰的“我”。
五、自我的价值
周:这样的话,个体生命的统一性在哪里?
济:对自我的认识有两个层面,可深可浅。既可以上升到明心见性,代表对觉性的认识;也可以是现象层面的,代表无尽的积累。我们今天坐在这里,以这种方式存在,是由往昔和今生的因缘共同构成的。
佛法并不否定生命现象的存在,而是否定我们对现象的错误认知。因为看不到生命是系统的作用,我们把假我当作真我,认为其中有恒常的实体,这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所在。这些烦恼又会成为缘起自我的一部分,使我们带着烦恼去看自己,看世界,最后越来越看不清楚。修行就是要摆脱误解,认清缘起假我的真相。这不仅是修行的基础,也是迷惑和觉醒的分界点。
周:这里有一个自我价值的问题。西方哲学很强调实现你自己,这是比较积极的人生态度。如果看清“我”是假的,是缘起的产物,那它的价值在哪里?会不会有进取的动力,要对这个“我”负责,把它的价值实现出来?从佛法角度看,实现自我价值的动力在哪里?
济:“我”虽然是假的,但并非不存在。现在说话的这个生命体就是假我,它能产生作用,也有种种感受,这些都是存在的。之所以要看清假我,因为这样才能认识觉性,找到自己的本来面目。
周:既然是假的,我就随它去。
济:如果不改变,这个“我”会不断制造事端,带来烦恼,让人陷入负面情绪,难以自拔。这些痛苦感受是真切的,躲都躲不掉,也不会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而消失。你有什么样的假我,拥有什么心态,是充满慈悲心、利他心,还是充满嗔恨心、嫉妒心,对自己乃至他人是完全不同的。
周:不要陷入假我,负面情绪都是因为陷入假我。但西方人有个很强烈的观念——生命只有一次,而且你的生命是独特的,一定要把它的价值实现出来。这是很大的动力。如果看清是假我的话,就会失去动力,那用什么动力来代替它?刚才讲到,对假我的认识,从修行来说是一个动力,可以认识真相,求得解脱。但一个人要在社会上实现自己的价值,动力在什么地方?
济:是什么样的动力?这个问题要一分为二。一方面,生命只有一次,所以要实现自我的独特价值;另一方面,既然只有一次,有人就会想着“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”。佛教认为缘起的生命现象是假我,同时指出生命不是一次,而是在轮回中不断流转。由过去的积累形成当下的你,现在的积累形成未来的你。这种积累不会因为一期生命的死亡而结束,所以人一定要对自己的心行负责,否则一切果报将回到自身,生生世世地纠缠着你,如影随形。
如果没有因果观念,仅仅看到现世,人就可能为眼前利益不择手段。事实上,这是当今社会道德滑坡的根源所在。当我们了解到,所有言行必将成为生命积累,并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,自然会谨言慎行,而不是跟着感觉走,更不会恣意妄为。这么做不仅是对别人负责,更是对自己负责。
从佛教来说,价值是体现于生命内在。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是良性积累,就是最大的价值所在。不仅对个人有价值,对社会大众也有价值。如果一个人的生命是负面积累,首先会伤害自己,进而伤害他人。外在的一切,不论文艺创作还是科学发明,只是我们完善自身过程中的副产品。我们讲哲学,讲科学,都要立足于因果。佛法是从心灵因果和生命延续的层面,引导我们实现人生价值。
周:就是对我的下一世负责,对我的未来世负责,这是一个动力。
济:不仅是下一世或未来,还包括当下因果。如果生命是负面积累,当下就不可能过好,今生也不可能过好。
六、个性、多样性和独特性
周:西方人特别强调人的个性、多样性和独特性。尼采说的“实现你自己”,正是强调这一点——每个人都是独特的,把这个独特性实现出来,就是丰富多彩的世界。这本身就是价值。英国哲学家约翰·穆勒也说,个性的生长发展,本身是人类幸福的重要因素。如果每个人展现出多样化的个性,得到良好发展,就是让人幸福的社会。他们非常强调独特性和多样性的价值。但从佛教角度来看,一切都是假我,不同个性只是现象层面上的,那怎么看待个性、多样性和独特性的价值?
济:佛教讲缘起,就是让我们尊重世界的差别。每个生命有不同的缘起,必然表现为不同的个性、多样性和独特性。但这种差别或个性本身是不是价值?我想,西方哲学家强调个性本身的价值,是不是出于某个背景?比如在专制、神权的统治下,人的个性被长期压抑,一旦得到释放,就会特别倡导个性的价值。就像矫枉过正那样,属于特定时期的特定情况。
从佛教角度说,个性、多样性和独特性只是代表生命现象的差别,是中性的,本身不应该成为一种价值。生命的价值,在于良性的品质,健康的身心,在于智慧和慈悲,这才是有价值的。
如果一味强调个性,而不是从善恶等标准加以拣择,负面心行也会得到滋长,甚至失去控制,为表现自己的独特而不择手段,不惜走上犯罪道路。我觉得追求个性不是问题,关键在于追求什么样的个性,为追求个性做些什么。如果不强调这一点,会有很大弊端。
周:是,个性独特不一定是价值,也可能是病态的。如果我们去掉善恶、道德的判断,个性多样性本身是中性的。但从社会角度来说,如果能容忍并鼓励个体的多样性,不管它是好的还是坏的,健康的还是病态的,都允许它们自由生长,只要不侵犯他人利益即可。这种宽容和自由就是价值。
济:这点我也同意。在缘起的生命中,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有不同侧重。东方文化更多是讲天人合一,强调人的社会性和共同性;而西方文化更多是讲个性解放,强调人的独特性和多样性。人本主义尊重生命的差异,相对专制统治下的没有自由,抹杀个性,让思想统一在条条框框下,从道德判断来说是可贵的,从社会体制来说是进步的,确实给人类发展带来了福祉。但倡导个性解放也导致个人主义盛行,使社会乱象丛生。所以关键是有智慧文化的引导,这样才能在发展个性的同时,建立正向的心态和人格。这一点,不论对个体生命还是整个社会来说都很重要。
七、发展个性的利弊
周:我觉得这两方面并不矛盾。一方面是尊重个性自由发展的权利,一方面是尊重他人,彼此都有做人的尊严。个性解放不能否定对他人的尊重,两者可以统一起来。
济:但统一背后包含矛盾和冲突。如果道德教育、个人修养等方面跟不上,当个性发展到一定程度,只要条件允许,就可能侵犯别人。展现在社会和世界舞台上,这种侵犯是危害很大的。
周:我觉得这不是真正的个性发展,是欲望膨胀。
济:欲望也会成为个性的一部分。
周:这就是定义的问题。怎样才算个性的发展和多样化?我说的个性不是欲望和利益层面的,而是从人的禀赋、对社会的价值来说。每个人有不同天赋、特点和擅长,把这些展现出来就是一种价值,为人类生活的多样化贡献了一份力量。
济:在人的心灵世界,当这些因素产生作用时,可以分得清吗?
周:我们把它分清楚,不让它混淆起来。
济:当事人是分不清的。当它们产生作用时,其实是一个系统在共同产生作用。
周:只要不和他人利益冲突,不损害到社会利益,哪怕他的个性很病态,发展出来会损害他自己,那是他的事,我们用制度来限制那些对他人和社会的损害就行了。但有了这样一个氛围,个性中好的东西才能发展出来,人类的精神创造、文化艺术才能繁荣。如果没有个性,是繁荣不了。当然,鼓励个性发展肯定会有副作用,可以用制度和法律来解决,但好作用更重要。
济:我同意这个说法。比起过去专制的社会政治制度,人本主义思想确实先进了很多。但在个性解放的同时,各种心理有了出口和发展平台,应该通过智慧文化和道德教育,引导人们作出选择,造就良好个性。这是社会健康发展的希望。
周:不能因噎废食,因为可能产生的副作用,从根本上把好的否定掉。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,是觉得中国长期的宗法社会太贬低个人了,尤其对精神优秀的个体压抑得非常严重,毁掉了很多本来可以是精英的人,这个损失非常大。所以有必要强调这一点,对个性不能有太多批判,还是要给他一个空间。
济:中国文化过分强调社会性,抹杀个性;而西方在人文主义思想影响下,特别倡导个性,近乎纵容。
周:不一定是冲突的,怎样让两方面统一并平衡,其中有制度安排的问题。
济:对个性的引导,来自对生命自身的认识,需要有大智慧。儒家思想承担不起这个责任,缺乏认识生命的深度。只有佛法智慧才能让我们看清,什么是需要发展的,什么是需要管理的。
周:是这样。佛教传入中国后,出现了很多个性优秀的大文学家。如谢灵运、李白、苏东坡等,都受佛教的影响很大。魏晋南北朝的文学、哲学都很棒,也和佛教在当时的盛行有关。
济:我们讲魏晋风骨,可见魏晋那些人是很有个性的。
周:所以佛教对个性还是有好处的。
济:佛教首先立足于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和认识,在此基础上,再来谈社会的健康和谐。
周:它实际是对中国宗法传统的一个突破,因为宗法统治太厉害了。佛陀是作为生命个体向宇宙提出问题,然后解决问题。
八、理性和宇宙之理
济:从形而上学的层面,哲学是怎么认识自我的?
周:把自我分成现象和形而上两个层面的话,我觉得思路大同小异。当然,个体生命不管独特到什么程度,都是一个现象,这点有共同的认识。但背后有没有本体?从西方哲学来说,人的本质就是理性。亚里士多德把人称为理性动物,认为人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理性。这个理性来自哪里?是和宇宙理性相对应的,这是它的本质。从亚里士多德到斯多葛派都是这样的思路。英国哲学家不关心形而上的问题,德国哲学家是关心的,其实也是这个思路,背后最根本的东西是理性。
这和中国的宋明理学差不多。宋明理学强调理是世界的本体,理在心中,人心中的理和宇宙之理是对应的,可以沟通。在现象的自我背后找本质的话,一定不是小我,是大我。对大我的定位不太一样,哲学比较多的定位在理性。柏拉图处于中间,认为理念世界是背后的,实际还是概念。后来基督教利用它,把理性变成神秘的东西,就成了上帝。所以无非是这两个,一是理性,一是神秘实体,即上帝。那就不是哲学,是基督教了。
济:西方说的理性,和宋明理学说的理可能不在一个层面。理性偏于认知层面,而理是代表宇宙的内在规则。
周:西方哲学的理也有这些含义,认为宇宙是有秩序的,这个秩序就是它的理。
济:这和柏拉图说的理念一样吗?
周:柏拉图是很特殊的人,虽然他开创了西方的传统。从开创传统来说,他的世界本体也是理性,是概念。柏拉图说,世界万物都有一个名称,也就是概念。但概念在世上并不存在,都是个体的存在。那概念从哪儿来?柏拉图认为,我们曾经在理念世界,现在来到世间,还有一点回忆。所以他说知识就是回忆,回忆到我们之前接受的概念。这些概念是有实体的,在另一个世界,而不是我们现在的世界。后来把另一个世界变成天国,那里有上帝,就和基督教联系起来了。
柏拉图的后继者亚里士多德等,没有把理性、概念等赋予那么多神秘色彩,但他们强调世界是有秩序的,宇宙是有秩序的,这个秩序就是理。我们头脑中的概念和世界秩序是对应的。这个思想到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讲得更清楚了,认为人心和宇宙之间本来就存在前定的和谐关系。另一个哲学家沃尔夫说,宇宙是一个钟,人心也是一个钟,它们是同时开始的,所以时间上是对应的,是两个同步走的钟。实际都是想说明,人的认识能力和宇宙是有关系、有联结的。
九、存在还是本质
济:从西方哲学的角度,如果人找不到自己,意味着什么?或者说,如何认识自己,寻找自己?
周:这是西方哲学关注的重点。如果不能认识自我、实现自我的话,人生就没有意义了。实际上,是把人生意义重点寄托在实现自我价值,即发展并实现个性和独特性。当然,它不是完全归结为自我实现,因为他们有信仰,也有更高层面的意义。
济:这不是找到自我,而是通过建立一个自我来完成人生意义。如果说找到自己,必然面临“究竟什么代表我”的问题。如果只是建立一个自我,可以通过某种标准来建立情感、意志、能力、成就等。
周:传统西方哲学强调,自我是建立在每个个体的独特性上。不同个体的禀赋不同,所谓的找到自我,是说你知道自己的禀赋是什么,让它完成。好像那是萌芽,你让它生长,就算实现自我。并不是说,这个自我是凭空建立、没有基础的。他们认为,人独特的禀赋就是基础。发展到20世纪,开始认为个人没有这么一个预先设定的东西。尤其是法国哲学家萨特,特别强调“存在先于本质”。就是你生下时并没有本质,没有固定的自我,首先是存在。他认为人的自由就在这里,所谓本质是自己建立的,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本质。
济:这样一个自我,和佛教所说的“缘起假我”相似。每个人都有理性,可以通过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,来选择并发展这种禀赋,把现有生命的优秀潜质发挥出来,从而实现自我。这种选择形成了个体生命的独特性,但并不是绝对的。从佛法角度说,理性也是缘起的,会随着认识不断改变,可能优化生命,也可能不断堕落,造成畸形、不健康的独特性。
萨特所说的存在先于本质,也是通过思想、认识,不断赋予这个存在以内涵,以特质。我们赋予的这些就构成自我的存在,这个存在同样是缘起的。不论从独特性的角度,还是存在先于本质,其实都是缘起的,并非固定不变。所以佛教称之为假我,而不是你的本来面目。
周:这一点,西方哲学家也可以承认。在现象层面,缘起造成了这样一个我,而缘起本身是变化的。条件会变化,原因会变化,由此造成的自我也在变化中。实际要问的是,假我后面有没有一个真我?我觉得,对这点完全肯定的就是基督教,哲学上没有很肯定的回答。只有客观唯心主义会告诉你,小我背后有不变的精神本质,可以说是理性秩序,也可以说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。在某种意义上,相当于灵魂的概念。
因为缘起的我在变化,总得有一个东西在变。什么在变?就是那个不变的——一个永恒的自我,也就是灵魂。佛教讲无我,否定灵魂的存在。我最近看佛学家吕澂和方立天都提到这个问题,说佛教否定灵魂,但又讲轮回,他们认为这里有矛盾。这个问题我原来也提到,我觉得您的解释还比较有说服力。但方立天提出,这其实是个矛盾,佛教在发展过程中就想解决这个问题,所以除了强调“无”以外,又强调“有”,背后还是有不变的本质,阿赖耶识就有灵魂的特点。
济:哲学对自我的建立,还是停留在现象层面的思考,由此建立缘起的假我。那么假我背后究竟有没有真我?确实是宗教问题。比如印度教认为,宇宙的终极主宰是大梵,而人是大梵的分有。在个体生命中也有作为主宰的“我”,叫“阿特曼”,具有常、一、不变、主宰的特点。常是永恒,一是说明其存在不可分割,不变是说明它不会变化,主宰是说明它对宇宙或个体具有主宰作用。在轮回中,我们的肉体会消亡,但这个“我”不会消亡,并作为这期生命到下期生命的连接。人因为无知,忘记自己和梵的关系,从而迷失自我,产生种种贪著和烦恼。如何解脱?首先要认识自己和梵的关系,然后通过苦行和禅定摆脱烦恼,最终达到梵我一如。
佛法所说的“无我”,正是针对印度传统宗教中梵我的概念。佛教对生命和世界的认识,包括解脱、因果、轮回的建立,对无常、无我、空性的认识,最重要的理论基础就是缘起,所谓“未曾有一法,不从因缘生。是故一切法,无不是空性”。这种空并不是说它不存在,而是一种条件关系的存在。
周:是缘起的存在。
济:也是假有的存在,修行的核心就是否定这个假我。在佛教看来,在缘起的现象中找不到不变的本质。如果执著有“我”,就会把这种感觉投射到身份、地位、财富等外在事物,把它们变成自我的载体,对此产生“我”的执著。事实上这些都不是“我”,只是条件的组合,是仗缘而生的。
十、现象背后是什么
周:印度教也好,基督教也好,基本思路是一致的,都知道小我是变化无常的。但对这个事实心有不甘,不愿意这样,所以要在无常变化的小我背后寻找不变的本质。最后,小我是从宇宙来的。其实不论梵天还是上帝,都是名称而已,意思是有不变的精神本质。每个小我身上都有一个东西由此而来,印度教叫作梵我,基督教叫作灵魂。我们无法证明到底有没有梵天,有没有上帝,自己身上是否分有梵我或上帝的东西。但提出这种假设的动机可以理解,就是不愿意个体生命完全是无常的,都会消失,而要“我”永远存在下去。
这里有一个问题,如果这是彻底的假我,没有支撑物。那这样一个假我,我们有必要对它认真吗?有必要对它负责任吗?基督教强调灵魂,实际是强调这一点——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,因为这些永远记在灵魂的帐上。
济:从佛法来说,缘起是非常深奥的,并不是我们以为的由此及彼那么简单,而是众多因缘的和合。这个“众多”是成千上万,甚至多达亿万的数量级。其中每个因或缘发生变化,都会影响最终结果,所以这种变化又是几何级数的。如果我们看不到缘起的真相,以为其中有恒常不变的我,就会对此产生执著,进而投射到各种事物上,一厢情愿地希望这个永恒,那个永恒。希望越强烈,对现实的接受度就越差,即使正常的改变,也会给自己带来痛苦。这不仅是痛苦的源头,也是轮回的根本。佛法否定恒常,并不是为了否定什么而否定,正是看到这种误解造成的危害。
但这种否定可能让人落入虚无,所以佛法同时告诉我们,生命内在还有觉醒的潜力。这种智慧不能以“自我”的方式去认定,因为它不是理性认知的范畴。可见佛教并不是只讲本质忽略现象,而是不离世间法的。所以佛陀既会说胜义谛,指出诸法实相,也会说世俗谛,按照世人认可的道理作进一步引导。而哲学在寻找自我的问题上,正如周老师所言,还是通过一个选择建立的。
周:西方哲学讲自我,讲个人,首先不是本体论的问题,而是价值观、伦理学的问题,是强调个人存在的价值。当我们谈论社会和个人的关系时,是以个人为目的,社会的作用就在于让个人价值得到实现。而且每个人是平等的,要让所有人的价值得到实现。判断一个社会的好坏,就在于是否尊重个人价值,让个人价值得到实现。它强调的是价值,而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“自我就是本质”。
至于印度教、基督教所说的自我背后有一个本质的观点,我是从同情的理解来看待的。假如个体背后没有永恒的东西,会让人感到恐慌。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一直有终极追问:从世界来说,本质到底是什么?如果所有都是现象,那现象背后的是什么?最后那个不被否定的是什么?从个人存在来说也是如此——人生最后剩下什么?什么是不被否定、永远存在的?要找这个东西。
西方最后把希伯来教和古希腊哲学综合起来,形成基督教,我觉得有道理。因为基督教给了答案——就是上帝。我是这样理解基督教的,它强调作为个人来说,肉体是现象,是暂时的,但灵魂是本质,是永恒的,不会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消失。所以人应该把重点放在灵魂,不要注重肉体。它以这样的思路反对过于世俗化的追求,把精神层面的生活看得更重要,也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。它有积极意义,就是让人关注精神,看轻物质和肉体,合理节制欲望。其实佛教也是让人减少欲望,但理由不一样。基督教比较简单化,容易弄懂。
十一、妄心和假我
济:相比婆罗门教,基督教在哲学思想上相对简单一些。因为梵我一如的思想立足于《奥义书》,有完整的理论体系。而佛教对现象自我的认识,是帮助我们更好地找到自己。
周:是哪个自己?如果没有真我的话。
济:就是寻找内在觉性。佛法修行有两个系统,一是妄心的系统,通过对现象和缘起假我的分析,引导我们认识并改善假我,由此体认真心;一是真心的系统,通过禅修等特殊引导,让上根利智者直接体认真心。在理论上,《楞严经》的七处征心是让人通过对心的寻找,看清妄心的虚幻。当你不再陷入虚妄执著时,就有能力体认真心。所以佛教虽然否定“我”的存在,但并不是说,缘起现象的背后没有觉性。
周:妄心是执著于假我。看清楚假我就是假我,证悟无我,是不是就能达到真心?所以,妄心和假我连在一起,真心和无我连在一起?
济:也可以这么说。更精确地说,由妄心构成假我的存在。
周:到底哪个是因,哪个是果?妄心是果还是因?缘起造成假我,执著假我,把假我看成真我,就是妄心?
济:因为妄心,对缘起的假我产生错误认识。进一步,这种误解又会构成假我的延续,并使妄心得到强化。
周:从佛法观点来看,比较好的状态是什么?执著假我肯定不好。妄心是一种迷惑,我们看清假我,知道它的背后没有实质,不再执著,达到无我的觉悟。但另一种可能是完全看破,放弃假我,人生就没有动力了——反正是假的。但从积极的方面看,既然是假我,不必太在乎,对这个假我比较超脱,这样就自由了。
济:虽然看清它是假的,但并不是不存在。比如你身体不好、心态不好,马上会影响到你。你不能说,反正它是假我,就可以无所谓,一般人恐怕没这样的能力。
周:它影响谁呢?如果假我背后没有一个真我,它影响谁呢?
济:虽说没有一个“我”,但这个缘起的生命体是有感受的,那种痛苦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。
周:实际上是假我的感受,但我们对假我的感受是关注的。
济:因为假我的感受代表缘起生命的存在,和你息息相关。我们不仅要认识到它是缘起假象,还要获得优化它的能力。这种能力是我们本身具备的,即内在的观照力,但需要通过禅修来开发。否则,我们即使认识到问题,也未必有能力改变。
唯识宗修行就是让我们完成生命的转依——虽然是假我,也要优化和改变,因为这是修行载体,必须借假修真,不能不理它。唯识有个重要思想是“转依”,一是迷悟依,去除无明迷惑,开发觉醒潜力;一是染净依,去除杂染心行,圆满清净品质。这些都需要反复训练,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。
十二、自我的世俗价值
周:假我的优化也有两个含义。一是你刚才说的,修行是迷悟和染净的转依,这是觉悟的修行。是不是还有另一层含义——我仍要这个假我在世上进取,让它有幸福生活,让它在世俗意义上变得优秀,有作为,有成就,有创造力。佛教不太谈这方面的进取心,但我觉得,假我的优化不能缺少这方面的含义。
这就涉及自我价值的问题。尽管我们明白它是假的,但它是个存在,而且是唯一的存在,怎么完成这个存在才有价值?这是绕不过去的重要方面。从佛教的角度,怎么看自我的世俗价值?
济:佛教从两个层面看待价值,即现实利益和究竟利益。现实利益是让人生更美满,比如改善物质条件,使家庭幸福、事业顺利等。每种人生都有它的因果,遵循什么样的因,就会有什么样的果。但仅仅追求外在美满并不究竟,如果内在品质没有优化,外在一切都是暂时且变化无常的。所以佛陀告诉我们,要进一步寻求究竟利益。
从解脱道的修行来说,是认识生命真相,摆脱内在惑业,这样才能解脱自在。从菩萨道的修行来说,核心价值是自觉觉他,不仅要解决自身问题,让自己成为优秀的存在,还要帮助普天下的芸芸众生,让他们同样成为优秀的存在。所以佛教不是不讲价值,只是角度不同。
周:我觉得这两个层面都需要。当然,追求究竟利益是根本的,但活在世间,哪怕是作为一个现象,也要灿烂一点,丰满一点。这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,而不是否定作为现象的意义,否定世俗的优秀和幸福。我们知道这都是暂时的,是缘起的,不究竟的,尽管如此,它对人的一生还是很有价值的。
济:这个问题主要看你的标准在哪里。如果标准只是做好普通人,希望自己活得成功,活得灿烂,那当然可以。从缘起的层面来说,如果不提出更高标准,世间任何存在都有意义,包括喝杯茶,吃顿饭,都有它的意义。但很多意义只是短暂的,经不起审视。有时候,当你执著这些意义时,还会给带来种种痛苦。佛法不是否定这些,而是让我们以智慧看待这一切。如果不站在一个高度来审视人生,那么执著会带来纠结,享受会带来苦果,乐极往往生悲,总是在自己毫无准备时,就莫名地被伤害了。
周:所以最好要有两手,又执著又超脱。光有执著那一面,最后肯定是痛苦。但如果光有超脱那一面,我觉得人生有点太空,让人感觉贫乏。而且经历很多再去超脱的话,可能超脱的感悟会更深刻。所以执著和迷惑的经历,对悟是有好处的,不是没好处的。
济: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一样。有些人经历执著后,才能看清世间的浮华本质,否则多少会对这些有期待。还有人不需要经历这些也能超脱,看看别人的经历,就能举一反三。不同人的生命轨迹是不一样的,不能一概而论。事实上,经历后能超脱的人并不多,大部分人还是陷入其中,蹉跎一生。
周:这种人不经历也超脱不了,慧根太差。我想讲的问题是,从佛法角度说,怎么肯定这些世俗价值?比如儒家强调“立功、立言、立德”,这些可能是缘起的、暂时的,但很多人将此看成非常重要的人生意义。我也觉得不能完全否定这些,包括著书立说、为国家立功或成为道德楷模,这些不能说没意义。因为人类总要生存,生活也要有内容,不可能所有人从开始就解脱,我觉得无法设想这种情况。所以生活内容很重要,重视这些,就包含对世俗和假我价值的重视。
济:佛教并不否定这种价值,所以有人天乘、声闻乘、菩萨乘的次第。而且有没有价值是相对的,看站在什么标准来说。佛陀并不就此作出价值判断,也不说普通人的日子是没意义的,而是把幸福的因果告诉你——要达到这个目标,应该付出什么努力;或者说,依什么因建立的幸福更长久,且没有副作用,引导我们以正确方法达成目标。
所以佛陀在《阿含经》中是“先说端正法,再说正法要”。端正法,即通过布施、持戒等善行建立美满人生。如果对方善根成熟,不满足于此,才会进一步揭示真相:轮回本质是痛苦的,只有解除惑业,才能究竟安乐。总之,是逐步加以引导,而不是开始就说——欲望是痛苦的,解脱之乐才是究竟的。当然,从轮回本质是苦,多少隐含了对轮回快乐的否定。
十三、否定之后的肯定
周:那佛教肯定的是什么?有没有人生的乐?还是只有涅槃的乐?
济:佛陀真正希望你得到的,就是涅槃之乐,是平息迷惑烦恼之后的究竟快乐。
周:实际上没有积极的快乐,苦没有了就是快乐,可不可以这样理解?极欲的东西都是苦的,把那些灭除之后就是快乐。涅槃的状态就是没有苦。
济:佛教认为世间快乐是建立在迷惑烦恼的基础上,所以让我们追求究竟的无苦之乐。
周:从表面的快乐解脱出来,就是真快乐了——应该是这样的结论。
济:很多痛苦都来自对世间快乐的执著,佛陀是要告诉我们这个真相,而不是一味否定快乐。
周:最好是得到这些快乐后,看明白了,又得到究竟的快乐,两者都有。
济:涅槃乐才是圆满的。
周:道理是对的。表面快乐是由欲望、虚荣心、雄心壮志造成的,哪怕你是为民族、人类创造什么造成的快乐,本质都是虚幻的。这是肯定的,因为都是建立在缘起基础上,都会消失。
济:但佛法也告诉我们,培养内心的正向力量,会给生命带来另一种快乐。心既是痛苦的源头,也是快乐的源头。
周:正向力量除了智慧以外,还有慈悲。
济:本质上说是这两种。一个人要消除内心的负面力量,开启正向力量,必须十分精进,绝不是消极就能做到的。所以在佛法修行中,始终把精进作为重要项目,为六度之一。如果没有这种努力,人要改变自己非常困难,所谓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
周:我是想说,这和世俗的进取心还是两个概念。世俗意义上的进取心,包括想去争取财富、地位、美女,或者更高一点,想对人类做贡献,不论对个人还是他人,都提供了利益。如果没有这部分,人类生活就会比较苍白。我们要防止的,是把那些东西看得过高。佛法就指出了这一点:无论你多么辉煌,都是低层次的,是缘起的,还有更重要的目标。
济:佛教并不是说,因为它属于缘起现象,就是低层次的,关键是要净化它,改善它。比如从人天善法的层面,生命本身就有存在价值,修行只是让这个缘起更健康,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,也给他人带来利益。
周:健康的标准是什么?
济:佛法所说的健康就是善——这个行为不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伤害,也不会给现前或未来带来伤害。一个人的努力是单纯为自己,还是为了自他双方,乃至一切众生,性质是完全不同的。所以菩萨道修行要多事多业,通过利他长养慈悲。当你有了慈悲,就能利益更多的人,成就更大的慈悲。我们做的事会过去,但在做事过程中建立的心行,以及生命得到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。这种慈悲心的增长,将对生命有长远影响,同时也给他人带来无尽利益。其价值不仅是外在的,更是内在的。佛教更强调这个层面。
十四、自我的独立和自由
济:西方哲学重视自我的独立、自由、完善、超越,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,是不是比较偏向社会性的层面?
周:它有两个层面。从精神层面,一是头脑的独立,对任何问题都要寻找它的根据,不要从众,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;一是灵魂的独立,就是解决信仰问题。从社会层面,一是个人自由原则,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,有权追求并实现自己的价值,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;一是同等权利原则,每个人都有权利,就意味着你不能损害他人的权利,要阻止侵害他人自由的行为。
西方的法治精神就是建立在保护个人自由的基础上。每个人都有自由,但不能侵犯他人自由,否则必须用暴力防止,靠语言说服是解决不了问题的,所以要有国家、政府、权力。但政府产生后的最大危险,就是侵犯个人自由,因为它权力最大。这是一个悖论。法治的重点是防止政府侵犯个人自由,但没政府是不可能的,必须有政府。所以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家解决的重点,就是对政府有一系列限制。
从精神层面说,自由包括外在和内在两方面。外在自由是社会环境的自由,内在自由是精神层面的,人的理性、情感、意志都有相应自由。理性的自由是独立思考,意志的自由是道德自律,情感的自由是审美境界。一旦进入审美境界,你就不会被利益追求破坏美感,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自由。
西方保护个人自由的法治社会,对人类是很大的贡献。因为这些问题不可能靠哲学和宗教来解决,必须落实到社会,由法律来建立合理的社会秩序,并保护这种秩序。西方因为重视个人自由,把个人自由作为基本原则,才会产生以法治保护个人自由的社会秩序。他们的伦理学、价值论都很重视个人价值,人文主义的核心也是如此。因为尊重人的价值必须落实到尊重每个个体的价值,否则就是空的,这一点他们很明确,思想是连贯的。
济:佛教讲的独立,思考角度和西方哲学不同。每个生命内在的觉性,本身就是独立、自由的存在。现实中的人为什么无法独立?正是因为迷失自己,所以对自我产生误解,进而对外在世界建立依赖。在依赖过程中,就会为物所役,为物所控。这种被役和被控的程度又和贪著有关。我们对外在事物的依赖越深,就越不独立。只有减少依赖,心才能超然并自主。否则的话,有多少依赖,就会失去多少独立和自由。
周:这是很多思想传统的共同认识。道家也是这样,庄子特别强调这一点,说“失性于俗,丧己于物,谓之倒置之民”,认为把本性丧失在世俗上,把自我丧失在物质上,是颠倒的人。道家很强调生命的自由,精神的自由,希望摆脱功利、物质,进而摆脱社会的法律、礼仪、道德,才是真实的存在。我想,如果中国只有儒家没有道家的话,就非常可怕。
济:儒家和道家其实是一个互补。
周:道家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儒家的问题来说的。当然老子和孔子产生的时代差不多,几乎是同时产生的,这很有意思。佛教传入后,进一步弥补了儒家的缺点。
济:西方关于独立的定义中,有没有类似佛教的思想?
周:他们也有,就是比较浅一点,强调不要受外物的羁绊和控制。这个思想从古希腊就开始有,认为人只有摆脱社会控制和物质羁绊才能自由。那些哲学家都出生于富豪或王族,但他们放弃财产,不继承王位,对这点看得很明白。比如被我们称为快乐主义哲学家的伊壁鸠鲁,以快乐为人生目标,强调快乐就是摆脱外物束缚。他说,快乐就是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烦恼。实际上,自然的欲望很容易满足。一旦你的欲望超过自然需要,痛苦就开始了。所以痛苦的根源就是欲望超过了自然规律。类似的语言很多。
济:不论西方哲学还是东方宗教,普遍能看到欲望给人带来的困扰。那么如何解决欲望?印度很多宗教特别倡导苦行,但没找到正确的着力点,结果过犹不及。
周:无论宗教也好,哲学也好,没有一个流派鼓吹物质欲望的膨胀。看到欲望对人生的破坏性,限制物质欲望,这一点是比较普遍的认识。
济:对生命内在的快乐认识到什么程度,我觉得这里有较大差别。
周:向内开发这一点,西方哲学是比较弱的。它和你说一些普通的道理,基本是老生常谈,常识性的东西。古希腊和古罗马斯多葛派关心人生问题,会告诉你,自然发生的很多事是你无法支配的。既然无法支配,就不必为它痛苦。你要对身外事不动心,这样就能幸福,人生就有意义,所以不动心是他们最重要的概念。
济:怎么做到不动心?
周:想明白道理,就能不动心。
济:还要获得不动心的能力。
周:他们没有修行,就是和你讲道理。佛法实修的这部分,是西方哲学没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