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2004年2月讲于西园寺般若堂

济群法师

  各位学佛的时间和程度都有一定差距。有些人已学佛多年,有些人可能是初涉佛门。但无论什么样的程度,学佛都要从头开始。这个“头”是什么?正是“发心”。

  所谓发心,是我们做每件事的动机和出发点。正确的发心,则是学习佛法的必要基础。
  发心,对许多学佛者来说并不陌生。但发心究竟有多么重要,却很少有人能真正意识到。
  在世间,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是什么?可能很多人会立刻想到家庭、亲人、财富……觉得这些才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依怙。事实上,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,是内在的“心”,而非外在的其他。无论我们是否学佛,也无论我们做些什么,必然有各自的心行基础,必然离不开心的参与。我们所以会行善,是因为拥有善良的心;所以会作恶,是因为拥有不善的心。
  我们为什么会快乐?在于能创造快乐的心。快乐不过是一种内心的感觉,真正使我们快乐的,是我们的心,而非环境。如果我们没有能快乐的心,再好的环境也无法使我们快乐。我们为什么会烦恼?也在于会制造烦恼的心。同样的清风明月,心情好的时候,会使我们怡然陶醉;心情不好的时候,却会使我们感到萧瑟肃杀。
  我们可以逃避环境,但能逃离我们的心么?能逃避这被我们忽略已久,甚至从来不愿正视、不愿面对的心么?
  百年后,我们的事业、家庭在哪里?我们在世间拥有的一切在哪里?不必说这些,即使是与我们须臾不曾分离的色身,也将灰飞烟灭,不知所踪。但生命不仅仅是这一生,死亡,也只意味着此期生命形式的消失。我们离开这个世界,却离不开轮回不息的六道,离不开火宅般炽然的三界。
  何去何从?在出离生死之前,生命的洪流仍将延续。心所造作的种种业力,仍将永远跟随并影响着我们,乃至尽未来际。就像一张通存通兑的存折,它的使用范围是过去、现在、未来,而它的有效期则是无限,唯有解脱才能将它注销。所以说,拥有什么样的心,对我们才具有永久的意义。
  这一生,我们会做很多事。而在做事过程中,我们不仅成就了外在的事业,同时也成就了内在的心行。我们每做一件事,都会得到两种结果:一是外在的,一是内在的。比如开办公司,打造名牌产品及获取经济利润是外在结果;工作过程中用心参与,所得到的工作经验及由此形成各种心行习惯,则是内在结果。在今天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,人们为了赚钱可以不择手段,结果引发贪心、嗔心等种种不善心行,并不断地将之培养壮大。最后,事业虽然成就了,内心却变得不堪入目。
  要知道,事业的成就是短暂的。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,再辉煌的事业也不得不放下。但心中留下的善恶种子,积累的心行习惯,即使我们想放也无法放弃,就像阳光下甩不掉的影子。
  “心”是怎样培养出来的?我们每天运用什么样的心做事、生活,就是在造就什么样的心。
  每一种心行,都是逐渐积累起来的,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。比如恋爱,未必在最初相见时就难舍难分。但相处日久,彼此的依恋日渐加深,贪著之心也随之加深。当贪著到达极致时,一旦失去对方,就失去了全部的精神支柱,失去了所有的人生意趣。假如我们的生命中从不曾出现过对方,人生同样会按部就班地进行,何至于为此寻死觅活?可见,这种执著只是我们自己培养起来的。我们将对方作为执著的着力点,然后全身心地扑于其上。一旦失去这个着力点,自然就失去了重心和平衡。
  我们对事业、金钱的贪著又何尝不是如此?我们将事业、金钱作为生命的依赖、人生的支点,一旦对象发生变化,似乎心一下子被悬空了,无处安放,也就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乃至绝望。
  其实,生命本身是圆满的,是自立并具足一切的,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依赖。
  但无明带来的贪心,却不断怂恿我们寻找外在的依赖。不幸的是,任何外在事物都是不可靠的,是无法永久依赖的。所以,我们在寻找的过程中,内心始终没有安全感。我们的身体、家庭和事业,哪一样是永恒不变的?我们每天都可以观察到无常,但无常并未使我们警醒。相反,无常往往使我们更加执著。似乎执著就能抵挡无常到来,并使我们执著的对象变得坚不可摧。
  我们的贪著,正是在不断生起贪心的过程中逐渐壮大的。并在最终,使我们自己成为贪心的受害者。贪著之心带来的危害,与贪著程度是成正比的。在金融风波中,很多人都会受到伤害,但程度却各不相同:有些人自寻短见了,有些人精神失常了,也有些人失落一阵就痊愈了。贪著越深,环境变化所带来的伤害就越大;反之,环境变化就不会构成太大的破坏力。就像爬上一个注定要坍塌的高楼,爬得越高,摔得自然就越重。
  我们也在不断培养我执,每做一件事,无不介入自我。其实,一件事从开始到完成,只是缘起的过程。我们执著其中有“我”,完成是出于错觉和不良习惯。
  什么是“我”?我们自身的存在,只是一个妄想。色身能代表“我”吗?身体发肤受之父母。当识前去投胎时,我们将父母的那一点遗传物质当作是“我”,由此开始上演“我”的一生。如果这就是“我”,那么,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又是什么?
  缘起的世间,没有我,也没有我所。生命的延续,只是缘起的相续。我们的色身,就像我们所拥有的一个器皿。器皿是不是“我的”?只有当我们认为那是“我的”,它才被贴上了“我的”这个标签。不然,和“我”有什么关系?但自从我们将执著投射其上,将之视为“我的”,它的变化就会影响我们。当它败坏时,我们就会因此难过、惋惜。
  我们对色身也是如此,只是这种执著更深入、更持久,已经和色身合二为一,不可分离。从投胎的刹那起,我们的执著就开始了。事实上,早在投胎之前,我们已执著了生生世世。在我们的意识活动中,不断从“我”出发,不断介入“我”,不断巩固“我”。成功时,会认为是“我”成功了;失败时,会认为是“我”失败了。如果不介入“我”的成分,只是尽心尽力去做,成与败,就不会对我们构成什么伤害。因为事业成败也是缘起的,明白了这一点,我们就能在“因上努力,果上随缘”,而不至为执著所累。
  我执使我们处处张扬自我,可是自我又是什么?世上并没有自我这个东西。但我执所形成的自我中心,却将我们和他人对立起来。有了强烈的自我观念之后,我们当下就和整个世界成为对立的双方。我代表着一方,而整个世界代表着另一方。现代人常常感到孤独,当你的世界只装着你一个人,当然会感到孤独。如果你和整个世界、和所有众生是一体的,就不会懂得孤独为何物。
  在无尽的生命流转中,我们始终在培养凡夫心,培养贪嗔痴。
  我们做任何事,关心的只是结果,却很少考虑是以什么心在做。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忽略。事实上,以什么心做事,最后成就的就是什么。以贪嗔之心行事,最后成就的就是贪嗔之心。
  真正伤害我们的,是我们的心,而不是客观环境。我们恨一个人,内心就会形成一道伤痕;恨两个人,就会留下两道伤痕;恨天下人,内心就会布满伤痕。所以,当我们对他人产生嗔心时,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就是自己。只有当这种破坏性的心态传达出去并付诸行动后,才会进而伤害到他人。 
  无始以来,我们一味地追逐外在事物,不断培养贪心、我执、无明等种种不良习惯,由此形成坚固而巨大的凡夫心。在生命洪流中,凡夫心早已成为我们的主人翁,不仅主宰我们的今生,还将继续影响未来的生命,使我们不断造业。而造业的过程,又是加强凡夫心的过程。如是周而复始,无有了期。
  众生千差万别,凡夫心的表现也各有侧重。有的特别贪婪,有的特别自私;有的嗔恨心重,有的忌妒心强;有的宽厚,有的慈悲……生而为人,虽然具有某些共性,但更有不同的个性。人性从何而来?我们的起心动念、行为方式,都会在识田播下一粒种子,在内心投射一个影像,并由此张扬人性中的某个部分,可能是贪婪、忌妒,也可能是慈悲、善良。所以说,我们做过的一切确实功不唐捐。

  生命是无尽的积累。我们的今生,不过是生命延续中的一个片段,就像大海上的一片浪花。生命形式会变化,但身口意三业留下的种子却不会消失,它所形成的力量也不会消失。每一种心行,都是在无尽生命延续过程中积累而成。
  因此,生命的起点并不相同。佛教提倡众生平等,但这种平等并不抹杀差别,因为人是具有可塑性的。为什么每个人的天份会有所不同?正是因为生命起点的差异。这个起点,是我们自己在过去生造就的;而今生的积累,将奠定未来的起点。 
  佛教认为生命是缘起的,非由神祗决定。命运之舵完全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。佛菩萨只是告诉我们生命的真相,帮助我们了解自身,并为我们指出改善生命的方法。生命的进程并非一成不变,关键是看我们培养什么样的心行,增长什么样的力量
  众生轮回于生死苦海,生生不息。在无尽的生命长河中,这种重复已然进行了无数生、无量劫。在生生死死的过程中,有的只是低级重复,有的则是高级重复。生命不是单一的,而是多层次的。基督教认为,人既具有神性,也具有兽性。孟子也认为,“人皆可以为尧舜”,就是说,在我们生命中具有可以成为尧舜的高贵品质;但他还说过“人与禽兽几希”,可见我们生命中还有和禽兽一样的低劣品质,不小心就会成为衣冠禽兽。
  从佛教的角度来看,人有众生性,如贪嗔痴及饮食男女等,皆与动物相通。在某种意义上,人类还能将这种动物性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。但人之所以为人,又有着区别于动物的不共之处。佛教说人身难得,是因为人类具有忆念胜、梵行胜、坚忍胜的特点。其中,忆念胜为抽象思维能力,所以人类具有的智慧是其它任何动物无法比拟的。
  更重要的是,人还具有佛性。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时,悟到“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,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”。这一发现是惊人的,众生因无明而沉沦于生死苦海,从未意识到,自己生命的某个层面竟然和佛菩萨无二无别。
  佛菩萨具有两种品质,即无限的慈悲和智慧。什么是无限的慈悲?就是对所有众生生起慈悲之心,以一切众生为利益对象。如果还有一个众生是他讨厌的,就不是圆满的慈悲。此外,佛菩萨还证得了究竟的智慧。
  虽然我们目前并不具备这样的品质,甚至,我们从未显现过具备这种品质的迹象。但佛陀以他的智慧观照到,在我们生命的某个层面,具备和佛菩萨同样圆满的品质和功能。或许人们很难相信自身具有如此宝藏,即使相信,在没有开发这一宝藏之前,有和没有是毫无区别的。就像深埋地下的金矿,未开采前是不能拿来使用、拿来成办种种事业的。
  我们目前还停留于生命的低级层面。尤其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功利社会,人们追求的只是声色财富,只是物质需求。古人向往成为贤哲之士,追求的是精神升华;而现代人希望成为亿万富翁,追求的是物欲享乐。从这种追求中,充分反映了当今社会的价值取向。
  很多人觉得现代社会太复杂,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现代人也更单纯。单纯到什么程度?单纯到只有声色、财富。我们追求的是什么,重复的就是什么,最后成就的也必然如是。为什么说如今是末法时代?并不是说人们的生活条件不好,而是人们的慧根较差,其追求甚至与动物相差无几,最后张扬的,也仅仅是生命中动物性的层面。
  人性是在不断重复中形成的,这一心行运作的规律,在佛法中称为“种子生现行,现行熏种子”。每个心理的形成,也像学外语一样,是通过反复熏习来加深印象、逐渐掌握。人性中有高级和低级的层面,但我们一般追求的是低级重复,而忽略了生命中本有的高尚层面。但我们要知道,人性中高尚的层面,才是生命中最可贵的。
  生活中,我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现象:做好事的未必有好结果,做坏事的似乎也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,似乎也未见得事事“因果不爽”。原因在于,佛教的因果观贯穿三世,所以外在结果并不一定会在今生显现。但善恶行为对我们内心所构成的影响,就发生在当下。当我们行善时,是在张扬人性中善的力量,本身就会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安乐和利益;而当我们作恶时,是在张扬人性中不善的力量,那样的人生决不可能幸福,因为一颗充满贪婪和嗔恨的心是无法安然的。相比之下,外在的因果报应也就不重要了。
  学佛,就是要正确认识我们的人性,进而从根本上改善它。生命中的所有痛苦,都源自我们的心,也就是心理学所说的情结,这些情结才是造成痛苦的根源。如果我们内心没有任何烦恼,就会解脱自在,走到哪里都不会有痛苦,不会有爱别离、求不得、怨憎会等种种烦恼。
  外在的一切,都是我们内心投射的影像。每个人所追逐的,都是自己制造的影像,是自我附加的执著。并不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,有实实在在的客观对象。
  如果我们能打破自我执著,意识到个体和众生是一体的,就能开放封闭的内心,接纳一切人,并对一切有情生起慈悲之心。如此,在利益他人的同时,也是在成就自身的高尚品质。大乘菩萨道的修行,正是在利他中完善自己。当我们时时刻刻想着利益一切众生时,心就和佛菩萨无二无别了。如果不能发起这样广大的菩提心,便很难摆脱累世积聚的凡夫心。 
  所以说,发什么样的心非常重要。因为我们做任何一件事,都是建立在某种心行的基础上。发心是人生道路上的起点,这个起点,能否通向我们希望到达的终点?
  我们发菩提心,就是要成就人性中最高的品质,成就像佛菩萨一样的品质。
  世上并没有什么救世主。如果我们不希求解脱,不精进修行的话,佛菩萨也对我们无可奈何,更不能为我们包办到底,使我们获得解脱、成就佛道。只有我们自己,才有能力对自己负责。想一想,老病死迫近时,父母、妻子、儿女能代替么?即使他们有心,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在烦恼和生死面前,只有我们自己独自面对、独自承担。 
  但是,如果我们一味沉溺于凡夫心中,也无法对自己负责。因为处在烦恼中的我们,根本没有能力自主。我们不敢面对自己内心,甚至不敢闲下来,只能不停地寻找外在的声色刺激来麻醉自己。在现代社会,娱乐业如此发达,使人们稍不留神就沉溺其间、纵情消遣。我们早就迷失了自己,就这样,糊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,又糊里糊涂地离开。
 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,我们就时时在靠近死亡,没有一刻停止过。人生是非常宝贵的,在无尽的生命旅程中,生而为人的机会并不多。我们不知当了多少回畜生,也不知在地狱挣扎了多久,长劫苦难,才值遇殊胜难逢的人身。但很多人却不知珍惜,更不懂得好好把握。 
  对很多人来说,人生不是太短,而是太长了。因为他们一生都在想方设法地消磨时光,做种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之事,甚至害人害己的不善恶行。他们不曾想过,今天所拥有的人生过去后,未来生命将会去向何方?
  学佛,必须意识到人身的可贵。假如我们有一笔资金,而这笔资金又是今生唯一的,应该怎么投资呢?如果是精明的商人,一定会用在收益最大的地方,而不是东投一点、西用一点,最终一无所获得。
  人身,就是我们今生拥有的唯一资金,而这笔资金又是有限的,我们是否作了正确的投资呢?算起来,我们一生可以使用的时间并不多。除去少年懵懂的日子,年老精力不济的岁月,还有吃饭、睡觉,剩下的时间又有多少?
  是日已过,命亦随减。我们要时时刻刻意识到人生短暂,才能发起精进勇猛之心,利用暇满人身修学佛法。学佛,并不是为了学而学,而是帮助我们利用有限时间来改善生命,为未来创造良好的契机。否则,一失人身,万劫不复,何日再能得到这样殊胜的人身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