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《金刚经》探微之十二
济群法师
世人做任何事都要有结果。如果明知没有结果,多半是没人去做的。对结果的需要,和我们的心有关,因为它是有所得的心,是无明的产物。因为无明,我们迷失了自己,所以对生命产生种种错误认定,进而在此之上建立自我。但这个“我”其实是不存在的。
每个人都很关注自己,可究竟“我是谁”?什么代表着“我”?我们把身体当作是我,把财富当作是我,把地位当作是我,把家庭当作是我,把身份当作是我……由这样一些执著,形成自我存在的支撑点。每一种支撑,又会发展出某种需求,不断向外抓取。所以,我们没办法让自己老老实实地呆着,总要忙些什么,总想得到什么,这就是凡夫的特点。
如果让自己停下来,不做什么,只是静静地面对自己,对很多人来说特别难。因为我们的内心总会冒出一些念头,这些念头此起彼伏,只有不停地忙着,才觉得比较踏实。或者说,总要追求些什么,才觉得活着有意义,有价值。如果不做点什么,我们就会觉得无聊,觉得活着没价值。问题是,我们忙的这些事本身有什么价值呢?为什么会这样?还是有所得的心在作怪。因为忙碌让我们觉得充实,觉得有成就感,让我们在时光的流逝中不那么恐慌。学佛后,我们也会把这种有所得的心带到修学中,希望得到加持,希望明心见性,希望证悟果位。打坐时,希望见光,见神通,见佛菩萨,见种种境界……所有这些希望,都来自有所得的心,而这恰恰是通达空性的障碍。
金刚般若法门的殊胜就在于,不仅解除我们对世间的执著和追求,同时也解除在修学上建立的执著和追求。对于学佛者来说,终极的执著,就是对成佛的执著。《金刚经》正是从这里加以否定,通过否定对成佛的执著,来否定有所得的心,引导我们成就无所得的智慧。
1.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
须菩提!于意云何,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?如来有所说法耶?
须菩提言:如我解佛所说义,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。何以故?如来所说法,皆不可取,不可说,非法非非法。所以者何?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(第七无得无说分)
第七分为“无得无说分”,说明没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也没有定法如来可说。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,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?如来有所说法耶?”佛陀问须菩提:根据你所理解的,如来是不是证悟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?是不是在成佛后不断地说法度众生?就像生活中,我们读书得到一个什么文凭,毕业后得到一份什么工作。同样,我们也会将这种世俗心带入修行,认为会得到某个结果。以上两个问题中,我们侧重谈第一个,第二个下面会专门说到。
“须菩提言:如我解佛所说义,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。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根据我所理解的,在佛陀所说的法义中,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内容或形式,叫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因为空性是超越一切形式的,既没有能得,也没有所得。佛陀以空性慧证悟空性,但这并不是两个东西,而是体和用的关系。其中没有能观的智慧,也没有所证的境界。
“何以故?如来所说法,皆不可取,不可说,非法非非法。”为什么没有定法是如来所说的呢?这里所说的“法”,不是指普通的教法,而是空性。空性是不可取、不可说的,不能用二元对立的心证悟,必须以无所得的智慧体认。而且它是超越语言文字的,既不是有的,也不是空的,不能用任何方法去表示,所谓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。必须超越能所,超越语言和思维,才能通达空性。
“所以者何?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”无为法是相对有为法而言。有为法是缘起的,有生灭,有造作。而无为法不是缘起的,是超越生灭和造作的。须菩提尊者继续向佛陀报告:为什么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实无所得?因为它是无为法,是由无造作的智慧证悟的,而不是来自有所得的心。事实上,一切贤圣都要证悟无为法,只是所证深浅有别而已。须菩提是阿罗汉,对空性的证悟虽然没有佛陀那么圆满,但毕竟已经证悟。也就是说,三乘圣者的相同之处是证悟空性,所谓“三乘同坐解脱船”。不同则是所证圆满与否,正如《优婆塞戒经·三种菩提品》所说:“如恒河水,三兽俱渡,兔、马、香象。兔不至底,浮水而过;马或至底,或不至底;象则尽底。恒河水者即是十二因缘河也,声闻渡时犹如彼兔,缘觉渡时犹如彼马,如来渡时犹如香象,是故如来得名为佛。”
如何证悟空性?《般若经》讲到三种般若,即文字般若、观照般若、实相般若。首先是通过对文字般若的闻思获得正见,再依正见修习观照般若。开始阶段的观照是有造作的,需要对所缘保持觉知,并让这种专注持续、稳定地发展,从而获得定力。当定力达到一定程度,再在定的基础上不断作观,内在的无分别智就会显现出来,此为实相般若。这种智慧也叫俱生智,是般若之体,是没有造作的。
三乘圣贤的差别,就在于对空性的体认是否圆满。相对佛陀来说,声闻或菩萨的体认都不曾圆满。《法华经》说,诸佛世尊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,就是为了开示众生悟入佛的知见。这个佛的知见,就是每个众生内在本具的般若智慧。千经万论所指向的,都是这个重心。
凡夫是有所得的,在学佛之前,我们会带着有所得的心去生活,去工作。学佛之后,同样会带着有所得的心,希望证悟各种境界,乃至成就佛果。这似乎是人之常情。问题是,通过有所得的心,究竟能不能完成修行目标?事实上,如果有所得,心用错了,得到的一定是妄想尘劳,而不是我们期待的结果。只要不改变这种用心方式,永远不可能和无上佛果相应。这是《金刚经》给我们的重要修行启示,告诉我们:即使我们所成就的无上菩提,也是了不可得的。
这又引发了另外的问题:修行成就的“无所得”,和我们平时理解的“没有任何结果”是否一样?如果一样,不是白忙一场吗,那要修行干什么?如果不一样,差别究竟在哪里?
要知道,修行成就的“无所得”,是指超越能所、超越一切二元对立的智慧。这种空性慧,正是《心经》所说的“无智亦无得”,没有能得,也没有所得;也是《坛经》所说的“无念为体”,须心不染著,在一念未生前去认识。进一步说,空性慧和证悟空性是一体的,是体和用的关系,所谓“境智一如”。这种智慧是圆满的,安住其中,一切也是本来圆满的,不需要任何外在支撑。所以六祖在悟道时说:“何期自性,本自具足。”
过去那些生活在水边林下的禅者们,虽然生活清贫,甚至一无所有,但内心并不觉得缺少什么。因为他的存在就是整个世界,不需要什么来支撑。而有所得的心是建立在我执基础上,当我们把自己和世界对立起来,就要向外攀缘,支撑这个被分割、被孤立的“我”。
所以,世人需要不断地追求事业,追求感情,追求吃喝玩乐,通过这些追求让自己觉得踏实,觉得有奔头。一旦没有支撑,就觉得无所事事,难以安住。其实,这种支撑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。不论物质世界发展得多快,永远跟不上欲望的发展,也不足以支撑需求的增长。这种有所得的心越发达,对外在环境的依赖就会越多,潜在的不安全感也就越多。
而修行成就的“无所得”是智慧,是心行状态,并不是什么结果都没有。一无所有,是“无所得”;万法具足,应有尽有,也是“无所得”。
2.佛果无所得
须菩提!于意云何?如来于燃灯佛所,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?
不也,世尊!如我解佛所说义,佛于燃灯佛所,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
佛言:如是!如是!须菩提!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须菩提!若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者,燃灯佛则不与我授记:汝于来世当得作佛,号释迦牟尼。以实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是故燃灯佛与我授记,作是言:汝于来世当得作佛,号释迦牟尼。何以故?如来者,即诸法如义。
若有人言: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须菩提!实无有法,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须菩提!如来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于是中无实无虚。是故如来说:一切法皆是佛法。须菩提!所言一切法者,即非一切法,是故名一切法。(第十七究竟无我分)
第十七分为“究竟无我分”。其中,佛陀向须菩提讲述了他过去生的修学经历。当年燃灯佛教化时,释迦佛在其座下闻法修行,并得到授记:“汝于来世当得作佛,号释迦牟尼。”这是燃灯佛对他作的一个资格认定。前面说到,没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那燃灯佛为什么要为他授记呢?不是前后矛盾吗?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?如来于燃灯佛所,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不?”佛陀问须菩提说:你认为如何,当年如来在燃灯佛座下修行,是否得到一个名为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的法?现在说到认定,通常会得到一个证书或法卷,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,总要有点什么才能作为证明。那么,燃灯佛给释迦牟尼传了什么呢?再如禅宗的传法,是不是老师传个什么,然后学生得个什么呢?
“不也,世尊!如我解佛所说义,佛于燃灯佛所,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不是这样的,世尊。根据我对佛陀所说法义的理解,佛陀当年在燃灯佛座下修学时,并没有得到一个叫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法。这个理解,既来自佛陀对空性的开示,也体现了须菩提尊者对空性的证悟。
“佛言:如是!如是!须菩提!实无有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佛陀对须菩提的回答表示肯定:的确是这样的,确实没有什么法叫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也没有什么是佛陀得到的。佛陀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时,并不是得到什么,而是成就了“无所得”。
“须菩提!若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燃灯佛则不与我授记:汝于来世,当得作佛,号释迦牟尼。”佛陀接着为须菩提开示说:如果我当年在燃灯佛座下得到什么法,认为这就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那么燃灯佛就不会为我授记:你将来会成就佛果,号释迦牟尼。为什么?如果佛陀觉得自己得到什么,或是见到光,见到相……只要有任何一点什么,只能说明自己仍是凡夫,尚未成就无所得的智慧。
“以实无有法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是故燃灯佛与我授记,作是言:汝于来世当得作佛,号释迦牟尼。”正因为佛陀已成就无所得的智慧,体认到没有任何一法可以叫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所以燃灯佛才印证了他的见地,为他授记说:你在来世能够成佛,号释迦牟尼。
“何以故?如来者,即诸法如义。”为什么呢?佛陀进一步为须菩提开显说:所谓如来,就是诸法的如实义,如实相。佛陀因为体认到诸法实相,所以不再陷入五欲六尘,在生死中来去自在。这种无住、无所得的能力,正是如实智的作用。修行是不断遣除执著、开启智慧的过程,一旦证悟空性,就真正开启了如实智。
“若有人言: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须菩提!实无有法,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接着,佛陀再次强调了无所得的内涵:如果有人说佛陀得到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那么你要知道,没有任何法,是佛陀得到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在无所得的智慧中,当下就没有能得和所得,决不是凡夫意义上的得到什么。
“须菩提!如来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于是中无实无虚。”在如来得到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中,是无实无虚、非空非有的。因为它不是以某种特定形式存在的,不是一种真实的有,但也不是什么都没有。如果认为它真实存在,就会落入常见;如果认为什么都没有,又是一种顽空。它超越了空,也超越了有。如果不具备无所得的心,就无法体会无所得的智慧究竟是什么。
人多半是活在念头中,每个念头都代表有所得的心,并有相应的影像作为念头存在的支撑点。所以,每个念头都会寻求、追逐并执著与之相应的影像,都有能和所两方面。“能”是念头本身的需求,“所”是念头需求的对象。我们已经习惯于有能有所,习惯于有所得。想一想,如果我们跳出念头,不再陷入其中,这时的心是什么状态?我们有没有办法体会?当心不再陷入念头,就会超越二元对立,超越一切差别,像虚空一样空旷无边,但又有了了明知的作用。这种作用既不是空也不是有,所以说,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是无实无虚,非空非有的。
“是故如来说:一切法皆是佛法。”所以如来告诉我们,一切法都是佛法。因为这种智慧是无所不在、遍一切处的,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说一切法都是佛法。《解深密经·胜义谛相品》说,胜义谛具备四个特征。第一是离言无二相,离言是超越语言,无二是超越相对;第二是超寻思所行相,对空性的认识要超越思维,以无分别的智慧去认识;第三是非一异性相,说明空性和一切现象的关系是不一不异的,如乐器和乐器发出的声音,木头和木头烧出的火,既不能说是一,也不能说是异;第四是遍一切一味相,空性是遍一切处的,我们见闻觉知的一切,从世间万象到山河大地、宇宙万有,都蕴含着空性。
但我们要知道,一切法都是佛法,并不是说基督教也是佛法,世间法也是佛法,这样理解就错了。其内涵在于,一切法的本质都是空性。正因为如此,在行住坐卧中,在待人接物中,在语默动静中,在一切时一切处,都可以体认佛法。只要具备空性慧,任何一个当下都能体认空性。在禅宗公案的记载中,那些祖师的悟道因缘真是形形色色,或是被大喝一声,或是嗅到了梅香,或是听到首小曲,结果就在那个当下开悟了。因为空性是无所不在的,所以才有“青青翠竹,无非般若;郁郁黄花,无非中道”之说。否则翠竹怎么会是般若,黄花和中道又有什么关系?因为无处不在,所以随处可以体认,而不是必须在禅堂中,在法座上。当然,开悟一定离不开之前的座上功夫。正因为功夫用到家了,并且绵绵密密,从不空过,才能延续到座下,在某个契机被一击而中,豁然开朗。
这也说明,我们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,关键是在认识本身,而不是在认识对象。学佛,是通过闻思经教树立正见,以此替代我们原有的、由无明我执建立起来的错误认识。只有看清世界真相,才能体会到,一切法都是佛法。所以天台宗认为,无情也能说法。你看外边春夏秋冬,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,哪一个不是在说法?都在给我们说无常法,说无我法,说苦,说空,关键是你能不能领会。如果具备智慧,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佛法。否则,即使听的是佛法开示,也只是增长一点知识而已,照样是用不起来的。
“须菩提!所言一切法者,即非一切法,是故名一切法。”佛陀知道众生往往偏执一端,说一切法都是佛法,就会对此生起执著,认为既然如此,那也不用修行,不用改变什么了。事实上,凡夫看到的一切都是无明、妄想、颠倒,都是自我、轮回、生死,哪有一点佛法?只有在智慧透视下,一切法才是佛法,而不是在无明状态下的所知所见。这个前提是不容忽略的。所以佛陀进一步为须菩提开示说:所谓一切法,也是因缘假相,是无自性的,其本质就是空性。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切法,只是假名安立而已。
学习《金刚经》,要了解到一切法的本质就是空性。如果不具备这个认知,就会在一切法上生起我执和法执。这就意味着,一切法都会成为轮回之因,而非解脱之因。虽然说一切法的本质是空性,但也不妨碍缘起因果的显现。反过来说,在缘起有的当下,其本质就是空的,并不是在事物败坏、毁灭后才是空,这种空是当体即空。
须菩提白佛言:世尊!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为无所得耶?
佛言:如是,如是。须菩提!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乃至无有少法可得,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(第二十二无法可得分)
第二十二分为“无法可得分”,再次对佛果无所得的问题作了强调。
“须菩提白佛言:世尊!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为无所得耶?”须菩提请教佛陀说: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真是无所得吗?因为这个观念与常人的认识完全相违,所以须菩提和佛陀一再地往来确认,同时也为后世佛弟子们反复解读这一甚深见地。
“佛言:如是,如是。须菩提!我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,乃至无有少法可得,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”佛陀回答须菩提说:是这样的,在我成就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中,是没有一法可得的。正因为佛陀成就了无所得的心,超越了能得所得,才能称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否则的话,哪怕有一念认为,我证悟了佛果,成就了无上菩提,也是不究竟的,只能说明还未证悟。
3.声闻果无得无证
须菩提!于意云何?须陀洹能作是念:我得须陀洹果不?
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须陀洹名为入流,而无所入,不入色声香味触法,是名须陀洹。
须菩提!于意云何?斯陀含能作是念:我得斯陀含果不?
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斯陀含名一往来,而实无往来,是名斯陀含。
须菩提!于意云何?阿那含能作是念:我得阿那含果不?
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阿那含名为不来,而实无不来,是故名阿那含。
须菩提!于意云何?阿罗汉能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不?
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实无有法名阿罗汉。世尊!若阿罗汉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,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。世尊!佛说我得无诤三昧,人中最为第一,是第一离欲阿罗汉。我不作是念:我是离欲阿罗汉。世尊!我若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,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。以须菩提实无所行,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。(第九一相无相分)
第九分为“一相无相分”,说明如何看待声闻果位的问题。《金刚经》说,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。也就是说,三乘圣贤之所以能证果,都是因为体认到无为法。但对无为法体认有深浅不同,所以果位也有高低不同。
声闻有四果,分别是初果须陀洹、二果斯陀含、三果阿那含、四果阿罗汉。四果圣者在体认空性上是相同的,但在断惑深浅上不一样。声闻的修行主要是断除见惑和思惑。见惑代表知见上的迷惑。凡夫因为无明,不能正确认识自己和世界,不能认识其中的空性本质,从而形成误解,如六种根本烦恼中的身见、边见等。此外还有思惑,是因见惑发展出的错误思维,进而导致贪嗔痴种种烦恼。见惑和思惑是制造轮回的基础,也是解脱道修行必须断除的。根据断惑程度的不同,形成四种果位的差别。佛陀和须菩提尊者是如何解读这四种果位的呢?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?须陀洹能作是念:我得须陀洹果不?”佛陀问须菩提说:根据你的认识,初果圣者须陀洹能否认为,我得到了“须陀洹”这样一个果位?就像世间的人觉得,我取得了某个学历,得到了某个职称?
“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不能这么认为,世尊。为什么呢?因为世人是以有所得的心,以为有能得和所得,而圣者超越了能得和所得。当须陀洹证悟圣道圣果时,没有我也没有法。在空性中,一切能所都了不可得,自然不可能存在“我得到什么”的认知。如果还有作为“能得”的我,有我“所得”到的,根本不可能证悟须陀洹果。
“须陀洹名为入流,而无所入。”须陀洹名为入流,或叫预流,意为进入法性之流。从世俗谛来说,这个过程是从二元对立进入空性海洋,从有漏状态进入无漏状态,从凡夫状态进入圣贤状态,是在完成生命的切换,有入与不入的分别。但在空性层面,超越了对待,超越了入与不入的差别,无所谓来去,也无所谓出入。所以,“入流”只是世俗谛的假名安立,在胜义谛是“无所入”的。
“不入色声香味触法,是名须陀洹。”初果圣者断除了三界见惑,看到诸法实相,对生命不再有迷惑,对世界也不再有迷惑。他安住于空性,心不再陷入对色声香味触法的执著。凡夫因为心有所得,只要面对六尘境界,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附上去,仿佛磁铁遇到铁一样。而证悟空性后,就像磁铁被消了磁,面对任何境界都不再被吸附,被纠缠。这样的见道圣者,就被称为“须陀洹”。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?斯陀含能作是念:我得斯陀含果不?”佛陀又问须菩提说:在你的认识中,二果圣者斯陀含能不能认为,我得到了斯陀含这样一个果位?
“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斯陀含名一往来,而实无往来,是名斯陀含。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不能这么认为,世尊。为什么呢?斯陀含又名一往来,意思是,他已断除欲界修所断惑的六品,还有下三品,需要到天上人间再受生一次,即可证悟阿罗汉果,不再轮回。但这个一往来是从世俗谛而言,需要经历一次生死旅程。在空性意义上,是不存在来去的,所谓的来去只是因缘假相而已。这样的圣者就被称为“斯陀含”。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?阿那含能作是念:我得阿那含果不?”佛陀问须菩提说:在你的认识中,三果圣者阿那含能不能认为,我得到了阿那含这样一个果位?
“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阿那含名为不来,而实无不来,是故名阿那含。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不能这样认为,世尊。阿那含又名不来,因为他已断尽欲界修惑,不需要再轮回生死了。这个来与不来,也是从世俗谛而言。在空性层面,其实没有来也没有不来。因为来与不来都是相对的,只是显现的因缘假相。这样的圣者就被称为“阿那含”。
“须菩提!于意云何?阿罗汉能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不?”佛陀进一步问须菩提说:在你的认识中,作为四果圣者的阿罗汉,他们能否认为,我已经得到了阿罗汉果?
“须菩提言:不也,世尊!何以故?实无有法名阿罗汉。”须菩提尊者回答说:不能这么认为,世尊。为什么呢?就空性而言,并没有阿罗汉这样一个身份。因为在空性的层面,佛和众生是平等无别的,所谓“心、佛、众生三无差别”,哪还有这样那样的身份?《金刚经》处处立足于空性说法,在胜义谛上,没有须陀洹,没有斯陀含,没有阿那含,自然也没有阿罗汉的存在。
“世尊!若阿罗汉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,即为著我、人、众生、寿者。”须菩提尊者继续向佛陀阐明他的认识:如果阿罗汉认为,我已经证悟阿罗汉果,说明他还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,还是在有所得的状态中,那就没有真正证悟阿罗汉果。
从世俗谛而言,根据证悟空性的层次,会有初果乃至四果的区别。就像我们去测量大海的深度,可以说这个点是一百米、两百米或五百米,这是我们安立的标志。但从海洋本身来说,并没有一百米、两百米的名称。再如我们把海域分为东海、南海、西海、北海,但大海本身也不存在东西南北的差别。所有这些概念,都是人们为某种需要建立的。这些圣者的名称,也是佛陀为说法度生的需要而安立的。在佛菩萨体认到的空性中,并没有这些概念和差别。
“世尊!佛说我得无诤三昧,人中最为第一,是第一离欲阿罗汉。”无诤,不与任何众生发生诤斗,属于慈悲的修行。离欲,即没有烦恼。须菩提尊者又从自身修证继续阐发:佛陀肯定了我的修行,认为我已证悟无诤三昧,这方面的境界达到人道中的第一,被称为“第一离欲阿罗汉”。这是佛陀对须菩提的认可和赞许。
“我不作是念:我是离欲阿罗汉。”那须菩提尊者又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?他向佛陀报告说:我不会认为,我就是离欲阿罗汉。离欲,即断除所有的欲望和执著。阿罗汉是声闻乘最高果位,一切漏尽。虽然如此,但离欲阿罗汉也是假名安立的。在胜义谛的层面,是没有什么离欲阿罗汉的。因为空性是无能所、无差别的。作为证悟圣果的须菩提尊者,不会认为还有什么“我”,也不会认为“我是离欲阿罗汉”。
“世尊!我若作是念:我得阿罗汉道,世尊则不说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者。以须菩提实无所行,而名须菩提是乐阿兰那行。”乐阿兰那,证悟无诤三昧。须菩提继续向世尊报告说:如果我有这样的想法,认为自己成就了阿罗汉果,就说明我还有执著,还有能所的对待。那么,世尊就不会认可我是证悟无诤三昧的行者。正因为我已无所得,没有证悟阿罗汉果的想法,世尊才认为,我是成就无诤三昧的人。
在这部分经文中,通过层层递进的开显,阐明空性是超越一切名言概念的。哪怕须陀洹、斯陀含、阿那含、阿罗汉这些圣者的果位,也是假名安立的。凡夫往往会执著身份为“我”,觉得我是教授、我是总裁、我是丈夫、我是妻子等等。其实这些身份都是因缘假相,而非实质的存在。但凡夫因为看不清真相,往往会在身份上生起我执,将身份和我建立强烈的捆绑关系,觉得“我”就是什么。事实上,这种执著是代表迷妄的生命状态。
这就涉及一个问题:圣贤证悟空性后,为什么还要安立这些果位?须知,这只是佛菩萨为说法方便安立的,是为众生指引的修行路标,让我们遵循这些路标抵达终点。但路标不是路,如果执著于这些路标,是无法继续前行的。所以佛陀和须菩提尊者一再强调,只要有“我是须陀洹”之类的想法,就说明此人还有我相乃至寿者相,还是心有所得,恰恰说明尚未证果。总之,四果的名称都是因缘假相。在无所得的智慧中,是不存在这些差别的。
也许我们会觉得,这些内容似乎离现实很遥远。不必说无上佛果,即使是声闻初果,都是我们难望项背的。但我们要知道,佛陀反复强调的核心,是引导我们破除执著。这是修行必须具备的认知。平时我们都处在意识层面,处在有造作的状态,必须超越这一层面,才能契入无造作的状态。三种般若中,观照般若是有造作的,实相般若才是无造作的。通过观照,可以培养内在的觉察力,属于意识层面的修行。随着观照力的增强,烦恼会越来越弱,渐渐地,无造作的智慧就会开显出来。
这个智慧不是外来的,也不是我们修出来的。如果成佛要修出来,那永远都修不出来。因为有限不能成就无限,用造作的心也不可能修出无造作的智慧。但在修行过程中,我们还是离不开造作,还是要从有所得的心开始,然后在修观照般若的过程中,逐渐开发实相般若。这是代表修行的两个层面。
《金刚经》直指人心,处处立足于空性来阐发,一般人认识起来确实有些难度。前面说过,“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,一者世俗谛,二者胜义谛”。在世俗谛的意义上,要修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进、禅定、般若,有众生可度,有佛果可成。但在空性层面来说,这一切是了不可得的。
所以说,《金刚经》的三句式包含空有两个层面,既要认识到空性、无所得,还要了解到缘起有。事实上,体认空性并不妨碍我们弘法利生,广行佛事。只是我们在利益众生的过程中,要明白这一切都是无所得的,才能做到“不住色生心,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”。否则的话,我们做到哪里,就会执著到哪里,虽然表面看起来在学佛,最后却修出一个巨大的凡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