济群法师

  坐落于历史名城的西园戒幢律寺,不仅因“姑苏第一选佛场”之盛名成为十方信众祈谒的胜地,亦因其“寺在园中”的独特格局使中外游客倘佯流连。而寺内的罗汉堂,更是香客与游客礼拜、参观的重点所在。事实上,西园罗汉堂作为国内四大罗汉堂之一,甚至比寺院本身更广为人知。

  佛教传入中国两千年以来,因其深厚的思想义理深深影响着国人,与源自本土的儒、道二教呈鼎立之势。作为其传播的载体,佛教艺术则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,对弘扬佛法、化世导俗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,并成为中华文化遗产中不可或缺的宝藏,影响遍及文学、绘画、书法、音乐、建筑等各个领域。其中,佛教造像更在艺术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。正是由于佛教的传入和佛教造像的盛行,才有了中国雕塑艺术的高度发展。存世的雕塑作品中,佛教造像不仅在数量上占绝大多数,就艺术价值而言,亦不乏登峰造极之作。在使用的材质上,包括泥塑、木雕、石刻、金属铸造、脱胎漆塑等众多工艺;在塑造的体量上,从高哉伟哉的巨型塑像,到不及盈寸的精雕细刻,变化之丰富,委实令人惊叹。无法想象,如果没有敦煌、云岗、龙门、麦积山等众多石窟中数以千万计的佛教造像,没有巍峨梵宇中的相好庄严的诸佛菩萨、罗汉金刚,中国的雕塑史会是怎样。

  佛教造像之首要目的,在于“令十方瞻仰慈容者,皆大欢喜,信受皈依,广种善根,潜消恶念”。这种寓教于形的亲切方式,使佛教得以从精神的圣殿走向民众,向更多的人传达慈悲喜舍的内涵,示现彼岸净土的境界。

  罗汉像,与佛、菩萨像同为佛教造像的重要组成部分。罗汉亦称阿罗汉,是声闻乘行者所证之最高果位,含杀贼、无生、应供等义。杀贼即杀尽烦恼之贼;无生为解脱生死、不受后有;应供则是应受一切天人之供养。在佛教经典中,记载了很多大阿罗汉的事迹,如佛陀十大弟子等,皆为释迦佛在世时的常随众。而佛灭度之后,也正是由五百大阿罗汉相聚一处,才将佛陀四十九年演说之甚深法义结集为三藏经典。

  从存世作品来看,将罗汉绘刻成像,始于唐而兴于宋。初时多为十六罗汉及十八罗汉,北宋以降,寺院方有罗汉堂之设。关于五百罗汉的来历,佛典中有多处记载,如《法华经》、《舍利弗问经》、《佛五百弟子自说本起经》、《贤愚经》、《十诵律》等等。民间亦多有五百罗汉应真之传说,至今,仍有许多罗汉化现之地作为圣迹供人瞻仰。凡此种种,使罗汉在中国成为家喻户晓的形象。

  罗汉是无学位的圣僧。与佛菩萨像不同的是,罗汉均现出家相,尚未具备佛陀所圆满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,也没有菩萨千手千眼的种种变化,但罗汉像并不因此显得单调。事实上,在佛教造像中,造型和风格变化最丰富的,应该算是罗汉像了。究其原因,大约是佛菩萨造像须以经典为依据,比例尺度皆有定式,没有太多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。而对于罗汉的塑造,正可展现创作者的不同风格,以及他们对佛法修行的认识和理解。唐代贯休的罗汉像,便以迥异流俗的奇异造型独步于画坛。据文献记载,其罗汉造型得自梦中:“应梦罗汉院者,唐末寺僧清澜,与婺州僧贯休游,休为画十六梵僧象,相传国朝尝取入禁中,后感梦,歙僧十五六辈求还,遂复以赐。”梦中所感的独特背景,使贯休的作品更显得神乎其技,并为历代所尊荣。其后,不少罗汉形象中皆可见这种“胡貌梵相”的贯休式风格。除此而外,更多的罗汉形象还是来自人间,因为创作毕竟要根植于生活的土壤。从佛法的角度来说,这也正是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法”的生动写照。

  所以,在千百年的流传过程中,罗汉像也逐渐从初时隆鼻深目的西域僧而变得本土化。明清之后,不仅穿起了汉式的僧装,相貌亦反映了国人的审美取向,随缘自在、游戏神通。西园寺的罗汉造像,便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。更具体地说,还充分体现了江南独有的地域文化特色。江南一带,至今保留着“逢庙便烧香,见像就磕头”的民间习俗。当然,这更多是出于求护佑、保平安的心理,与真正的佛教信仰还是有一定距离。但这种由来已久的民俗文化,也不可避免地与佛教文化互渗融合,使佛教造像变得更为平民化,更富亲和力。所以,我们在西园寺所看到的罗汉,更接近于世间的大德高僧或慈祥长者,而非隐逸遁世的苦修行者。或许这也正是西园寺五百罗汉受到民众广泛欢迎的主要原因所在。同样是在苏州,保圣寺和紫金庵的罗汉虽在艺术界享有盛名,但在民众心目中,更需要的还是能够寄托信仰需求的亲切形象。

  西园罗汉堂创建于明末,咸丰时即倾颓于战火。现仅存圆形石拱门及左右门券石,历经岁月摩娑,光泽内敛。如今,我们只能从遗物的精美雕刻,遥想旧时沧桑及这一不复存在的胜迹。现有的罗汉堂,为同治、光绪年间陆续重葺。整体建筑呈田字形布局,中心雕塑周围有小天井四座,给幽深曲折的殿堂提供了良好的通风和采光条件。

  五百罗汉的排列从“灵山一会”开始,按单双数分排。东为奇数,西为偶数,从里向外,结束于后堂中心部位。罗汉体量较真人略大,比例合度,衣褶流传自如。罗汉们或结跏趺坐,或交足散盘,皆取坐姿而无一雷同。表情亦有喜怒哀乐之种种变化,或闭目颌首,或若有所思,或笑容可掬,或怒目圆睁。其中,既有睿智长者,也有俊朗青年。手中所持法器等物亦林林总总,各不相同。间或,还有童子侍立于侧或神兽异禽甘为坐骑。无论何种造型,皆生动传神,呼之欲出、若闻其声。幸而,这些千姿百态的圣僧形象已由现代化的手段凝固于这本画册中。否则的话,用再多的文字和笔墨,也难传达其形神于万一。

  罗汉堂内虽主供五百罗汉,但全部造像达七百多尊。尤以千手观音、四大名山及造型奇特的济公、疯僧,为人们所称道。

  走进罗汉堂,迎面便是一尊四面千手观音立相,通体贴金,光明普照。超过三米的体量,更使其显得仰之弥高,令人惊叹。观音头带天冠,身分四面,总具千手,掌心各刻一眼,以千手千眼喻观音菩萨所具之无限悲心及方便妙用。此尊观音立像由四棵香樟整料雕刻而成,妙相庄严,巧夺天工。

  其后,是代表佛教四大名山的彩塑。四大名山,是佛教四大菩萨应化的道场。其中,普陀山为观音菩萨道场;五台山为文殊菩萨道场;九华山为地藏菩萨道场;峨眉山为普贤菩萨道场。从佛法修行来说,四大菩萨分别代表着大悲、大智、大愿和大行,集中体现了大乘佛法普度众生的精神内涵,意在使佛弟子们见贤思齐,行佛所行。而从信仰需求来说,集四大名山于一体,也为无法远行朝圣的香客们提供了就近参拜的善巧方便。四大名山座塑,是整座罗汉堂的中心,因有天窗采光照明,也是光线最为集中的亮点。每当阳光直射而下,烘托着以四大菩萨为核心的群塑,使人宛如置身佛国净土。

  四大名山塑座之北为疯僧立像,一手掮帚,一手擎吹火筒。此像取材于“疯僧扫秦”的传说,后人敬仰其痛斥国贼的凛然正气,在寺中塑像供养之。西园罗汉堂的疯僧造像,不仅面容奇特,身上一根腰带更塑造得飘逸逼真,丝丝入扣,仿佛轻轻一拉就会松开。以泥土为材质而能体现出“吴带当风”的神韵,使人不能不为之惊叹。

  与疯僧遥相对应的,是人们所熟知的济公和尚,其原型为南宋杭州净慈寺高僧道济禅师。禅师一生极富传奇色彩,世人尊为“济公”。此尊济公塑像的独到之处在于,表情会随着不同的观看角度而变化。左侧笑容满面,右侧愁眉苦脸,正面则是啼笑皆非的尴尬之相。三种变化所蕴含的匠心与禅意,让人在会心一笑之余,更有无穷回味。值得一提的,还有济公身上那件“鹑衣百结”的僧衣,不仅生动塑造了禅师与众不同的形象,也体现了创作者高超的技艺。

  疯僧和济公,虽不是传统的罗汉,但因其生平事迹为人传颂乃至造像供奉。这一点,也充分反映了佛教传入中国后与本土文化的融合。而“数罗汉”的民俗,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风情。“数罗汉”之说,虽无任何典籍依据,亦不知始于何时,却在民间流传甚广,为人们参观罗汉堂增添了不少乐趣。据传,从任意一尊罗汉开始,依次数至自己年龄的那一尊,其名号、表情、动作,便可昭示数者的命运或心中所想之事。依照佛教的义理,命运的改变是取决于我们自身的行为,取决于我们对心行的转化。所以,我们更应该从罗汉像所表达的意境中,领会欢喜心、包容心、随缘心,领会佛法修行的真谛

  西园寺五百罗汉能完整留存至今,应归功于历代方丈的倾力保护。近年来,寺院不仅对罗汉堂进行了数次全面维修,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拍摄工作。为达到最佳拍摄效果,特别拆除了罗汉堂中用于防护的玻璃框架,因此而增加了很多工作量。从这一点,也充分体现了西园寺对文物保护及文化积累工作的高度重视。

  令人欣慰的是,这些前期工作不仅为五百罗汉保留真实的史料,也随着这本画册的问世,使更多的人能够领略这一佛教艺术的瑰宝。在此,也感谢岳麓书社的倾力合作。他们所做的这一切,也为社会做了文化积累的工作。